“沒有什么死寂的物質(zhì),”他教導我們說,“生命的寂滅不過是一種偽裝,其后潛藏著尚未知曉的生命形式。這些生命形式的種類浩瀚無涯,其間的微妙差異又無窮無盡。造物主掌握著關(guān)鍵而又妙趣橫生的創(chuàng)造譜系。他正是憑借這些譜系創(chuàng)造出形形色色的物種,這些物種又通過自身機制不斷繁衍更新。沒有人知道這些譜系有朝一日是否會被刷新、重構(gòu)。不過,這樣的重構(gòu)毫無必要,因為縱然這些經(jīng)典的創(chuàng)造手段終將證明不會永遠普適,但還可以動用非法的手段,而異教和違法手段是取之不竭的?!?/p>
當父親從這些宏觀的宇宙原理挺進到更狹窄的私人愛好領(lǐng)域時,他的聲音低得變成一種令人壓抑的呢喃,演講內(nèi)容變得越來越復雜和晦澀,幾乎無法理解,他得出的結(jié)論也越來越可疑和危險。他的表情逐漸換上某種神秘莫測的莊重。他半閉著一只眼睛,兩根手指搭在前額上,與此同時,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詭譎的神情。他用這些表情把聽眾吸引得目瞪口呆,憤世嫉俗的言辭沖撞進聽眾最隱蔽和最私密的領(lǐng)地,終于在最遙遠的那個角落捉住已經(jīng)潰退在那里的對象,把她們頂?shù)綁ι希美涑盁嶂S的手指撓她們的癢癢,最后一道心領(lǐng)神會的大笑的光芒投射出來,那是贊許和認可的笑聲,是有目共睹的投降信號。
兩個女孩兒安靜地坐著,那盞燈煙霧迷蒙,縫紉機針頭下的一塊布料早已滑到地板上??p紉機在空轉(zhuǎn)著,就那么縫織著從窗外冬夜黑暗的包裹中脫落出來的那片沒有一顆星辰的漆黑的大布。
“我們在造物主令人不寒而栗的無與倫比的完美無瑕中生活得太久了?!备赣H說,“正因為浸染得太久,他創(chuàng)造設(shè)計上的完美無瑕反而窒息了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本能。我們無意與他并駕齊驅(qū)。我們沒有那份野心試圖模仿他。我們只想做一個屬于自己的、更低世界中的創(chuàng)造者。我們想擁有創(chuàng)造的特權(quán),我們想品嘗創(chuàng)造的快感,我們想擁有-- 一句話--造物主般的能力?!蔽也恢栏赣H在代表誰宣示這些請求,不知道什么團體、公司、部門或者組織在衷心地支持他并賦予這些言辭以必要的分量。至于我們,其實無意分享這些造物主般的野心。
不過,父親對第二造物方案已經(jīng)醞釀了一段時間,這幅第二萬物創(chuàng)世藍圖的思想公然與現(xiàn)時代的主流觀點唱反調(diào)。
“我們,”他說,“對那些冗長的創(chuàng)造工程和不朽事物并沒有興趣。我們創(chuàng)造的生靈不是卷帙浩繁的浪漫文學中的主人公們。他們的演出既短暫又簡練。他們的個性展示不依賴任何背景。有時,僅僅為了一個姿勢、為了一句話,我們也愿意不辭辛苦讓他們擁有生命。我們公開承認:我們不會執(zhí)意要做得像工藝品那么耐用,也不指望它們有多么堅固。我們創(chuàng)造的東西都是臨時性的,只想能在一個場合使用。例如,如果要創(chuàng)造的東西是人類,我們將根據(jù)角色的需要只賦予他們一個側(cè)影、一只手、一條腿、一截胳膊。如果為另外那條沒有用的腿而憂心忡忡會顯得太學究氣。他們的脊背可以拿帆布或者索性就用石灰漿來制作。我們會自豪地把這句話作為追求的座右銘:每一個姿勢用一個不同的演員。為了哪怕一個動作,哪怕一句話,我們需要喚醒一個不同的人類生命來完成。這是我們突發(fā)奇想的怪念,這個世界將根據(jù)我們的喜樂來運轉(zhuǎn)。造物主鐘愛的是那些完美、極致、復雜的材料。我們會優(yōu)先考慮垃圾。那種廉價、骯臟、低級的材料讓我們欣喜若狂?!?/p>
“你們能領(lǐng)悟得了嗎,”父親問道,“那種柔弱的深意,那種對五顏六色的纖維、紙糊材質(zhì)、膠彩顏料、麻絮和鋸末的迷戀?這就是--”他面帶一絲苦澀的微笑接著說,“我們鐘情于諸如此類事物的證據(jù),我們喜歡它的毛茸茸或者小孔眼,喜歡它獨一無二和神秘的統(tǒng)一性。造物主,那位杰出的大師和藝術(shù)家,讓物質(zhì)呈現(xiàn)出來,又讓它消失在生活的外表之下。相反,我們鐘愛的是它的嘎嘎聲、柔韌性和笨拙勁兒。我們想看到,在每一個表情背后,每個動作背后,它的惰性、它的艱辛、它的熊一般的笨拙?!?/p>
兩個女孩兒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雙目專注地凝視著。她們垂長臉龐,聽得心里一片糊涂。女孩們雙頰緋紅,這一刻恐怕很難判斷自己究竟屬于第一還是第二創(chuàng)世的范疇。
“一言以蔽之,”父親總結(jié)說,“我們想根據(jù)裁縫的布娃娃的形狀和外貌對人類進行二次創(chuàng)造?!?/p>
為了逼真起見,在此,我們有必要描述一樁演講期間發(fā)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不想渲染這件事有何等重要。這個在系列事件中毫無意義和不可理喻的插曲,也許可以理解為某種沒有原因和結(jié)果的退化性的自發(fā)行為,理解為被轉(zhuǎn)移到心理范疇、沒有生命的對象怨恨的實例。我們建議讀者對此不要太在乎。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
父親大聲說出“布娃娃”這個詞時,阿德拉看了一眼手表,與波爾達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不過并沒有站起來,而是提起衣服,微微露出被黑色絲綢嚴嚴實實蓋住的一只腳,像羽蛇頭般僵直地把腳丫子向外伸出去。
阿德拉就這樣筆直地坐到整個活動結(jié)束,那雙大眼睛像服了阿托品似的熠熠生輝,波爾達和寶麗蓮就坐在她的兩側(cè)。三個人都瞪大眼睛凝望著父親。父親緊張地咳嗽起來,接著一言不發(fā),忽然面色變得通紅。頃刻間,他那剛剛還極富表現(xiàn)力、生動活潑的臉上的線條寧靜了下來,換上一副謙卑的表情。
他--這位激情四射的異教徒,剛剛還浮現(xiàn)在狂喜的云霧中--陡然間崩潰了,然后蜷縮起來。莫非他剛剛跟另外一個什么人交換了意見?他像換了個人似的僵直地坐在那里,臉色發(fā)紅,眼光黯然消沉。波爾達走到他跟前,依偎過去。波爾達在他后背上輕輕地拍了拍,用溫柔的鼓勵的語調(diào)說:“雅各布,千萬要理智,雅各布,一定要聽話,雅各布,千萬別想不開,求求你了,雅各布,求求你了……”
阿德拉向外伸出的鞋子輕微地抖動著,像羽蛇的舌頭般閃著光澤。父親緩緩地站起來,但依然目光低垂,有如一個自動裝置般往前邁了一步,接著雙膝跪地。那盞燈在寂靜無聲的室內(nèi)嘶嘶地響著,口若懸河的表情映照在墻紙圖案最濃密處,上下躥動。那惡毒之舌發(fā)出的喃喃輕語在空氣中漂浮著,還有那曲里拐彎的異想天開……論裁縫的布娃娃(續(xù))第二天晚上,父親懷著煥然一新的激情重新?lián)炱鹉莻€晦澀、復雜的論題。那張溝壑交錯的臉上每條皺紋都在傳達著不可思議的詭詐。他的皮膚上每條皺褶都成為深藏不露的譏諷的射擊物。但是,偶爾一露的激情會拉開他皺紋的螺旋線,這些皺紋可怕地膨脹開來,然后默默地旋轉(zhuǎn)著落入冬夜的深淵。
“對蠟像館里的人物造型,”他又開始發(fā)表演講了,“甚至集市廣場上戲仿的假人,切勿輕慢。物質(zhì)是從不開玩笑的:它永遠充滿了悲劇性的嚴肅。誰敢認為你可以游戲物質(zhì),可以為了開個玩笑而塑造它,敢說這個玩笑不會被塑造進去,不會像命運、像宿命般將其吞沒?你能想象得出這種痛苦,這種沉悶的囚禁之苦嗎?被削砍成制作那個假人用的材料,而假人卻不知道自己為何一定要成為那樣,為何必須禁錮在那個純屬強加的形式之中,而這個形式不過是一種戲仿?你能理解形式、表現(xiàn)、存在的力量嗎?這種加強在一個無助的立方體上的獨裁的暴政,然后像它自己暴虐專制的靈魂一樣統(tǒng)治著這件東西?你拿帆布做出個腦袋,再用麻絮做出一種憤怒的表情,讓這種表情凝固下來,這時那種痙攣,那種緊張,那種盲目的怒不可遏,便一次性地永遠被鎖定了。大家沖這個戲仿對象極盡嘲笑之能事。當你們看到這個可憐的被囚禁起來的物質(zhì)備受折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不知道這個永遠被強加的姿勢最終的結(jié)局如何,這時,女士們,還是為你們自己的命運而哭泣吧。
“群氓們會放聲嘲笑。你們能理解那笑聲所傳達出的可怕的虐待意識,造物主式欣喜若狂的冷酷嗎?然而,女士們,當我們目睹慘遭冒犯的物質(zhì)顯得那么痛苦,為了反抗而釀成可怕的錯誤時,我們應(yīng)該替自己的命運哭泣。這樣看來,所有那些有生命的滑稽假人,所有那些可憐地念念不忘地想著自己可笑怪臉的雕像,是何等的悲哀。
“瞧瞧無政府主義者盧契尼,這位殺害奧地利女皇伊麗莎白的劊子手;看看德拉格,這位兇殘、陰郁的塞爾維亞皇后;再看看那些天才的青年們,古老家族的希望和驕傲,由于染上不幸的手淫惡習而慘遭毀滅。那些所謂的英名和裝模作樣,簡直成了一種諷刺!
“德拉格皇后的蠟像與她本人的真實狀態(tài)有多少相像,有多少一致,甚至還存有多少自己真實的影子呢?然而,這種形似,這種模樣,這個名字讓我們確信無疑,不會再去質(zhì)問那個悲劇性人物是本來如此還是假裝如此。然而,它肯定是某個人物,一個無名無姓、危險可怕、悶悶不樂的人物,一個在自己無聲無息的存在中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過德拉格皇后的人……“你們在夜里聽到過那些被封在漂亮的格子間里的蠟像可怕的號叫聲嗎,聽到過這些木頭或瓷器制成的人物用拳頭乒乒乓乓地擊打著囚室的墻壁發(fā)出的讓人憐憫的大合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