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高文走進了我的心，我們并不知道，他將在那里駐守一生一世。是的，這一切從心動開始，或者這么說吧，年輕的我們怦然心動，但其實那不過只是青春肌膚的躁動罷了。

他比我要年長六七歲，當(dāng)時已經(jīng)靠在海上捕魚來養(yǎng)活自己了，而我作為一名出類拔萃的大學(xué)生卻還尚未獨立。在他面前，我在巴黎的那些朋友都只能算是乳臭未干的文藝青年——看看他身上勞動的印記，短短幾年間，這項工作就把一個肌肉健碩的少年鍛鑄成了力大無窮的勇士，也讓他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然而，當(dāng)發(fā)現(xiàn)有人看著他，他總是把目光移開，但眼睛里分明還閃爍著童真的光彩；他的嘴角盡管高傲地翹起，卻依然青春四溢；而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手，粗硬得仿佛被粗鹽浸漬過一般；還有那頗有分量的步伐，一步一步穩(wěn)扎穩(wěn)打，就好像他認(rèn)為自己一直待在甲板上似的——這樣的男子氣概，令人傾倒。

直到十幾歲，我們眼中的彼此都代表著根本無法調(diào)和的兩類人：他是布列塔尼少年，我是巴黎小姐，這種對立讓我們堅信各自腳下的路永遠(yuǎn)都不可能交會。不僅如此，他還是貧窮農(nóng)夫家的小兒子，而我則是到鄉(xiāng)下度假的城里姑娘——好像在他看來，這就是我們這些人的主要職業(yè)似的，而且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也實在難以得到他的欣賞。當(dāng)他好不容易有空的時候，就會激情澎湃地和他的兄弟們踢足球，要我說這玩意兒簡直沒意思透了；不然他就去騷擾小鳥兒，不是把它們趕出窩，就是用彈弓射它們，真是可惡至極；而在余下的時間里，他要么和伙伴們打打鬧鬧，要么，一旦遇到我和妹妹，就對著我們說“粗話”——男生們就這德行，討厭!

是他捅壞了我的第一輛有錢人家小姐的自行車輪胎——沒錯，我的小車確實對他那只總是要散架了的滾輪箱子構(gòu)成了侮辱：他和他的兄弟們就在這堆破銅爛鐵轟隆轟隆地激勵下，狂沖下村子里惟一的那條街道。后來，等到他的兩條腿長得足夠長了，他就曲著長腿騎在他爸爸的小車上——這匹瘦馬破得只剩下幾個必不可少的部件了，等到每周六洛茲萊克爸爸酩酊大醉連人帶車躺倒在路邊大坑里時，他就會悄悄地去把他的小瘦馬領(lǐng)回家。而我們呢，我們就用曬衣夾把明信片固定在我們的兩輛有鈴鐺、有擋泥板、有行李架的鍍鉻自行車的輪輻上，用來制造出一種類似引擎的聲音，好把故作高傲對我們視而不見的洛茲萊克兄弟們震得目瞪口呆。

出于某種心照不宣的習(xí)慣，我們只和洛茲萊克家惟一的女孩兒一起玩兒，她是那個“兔子家庭”的老幺——我們爸爸就是這么帶著不屑的神情說起他們的，一個叫伊芙娜的金發(fā)小姑娘，這個名字在我們眼里實在是次。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和他根本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大概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高文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夏天他就已經(jīng)在他哥哥的拖網(wǎng)漁船上當(dāng)小見習(xí)水手了。那艘船叫做“驍勇裁縫”號，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我在很長時間里都以為船名說的是一位勇敢的裁縫由于機緣巧合而在海上掌舵救生艇的英勇事跡!他媽媽老說“他挺會干活兒”，還說“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升為見習(xí)水手了”?？刹还茉鯓樱巯滤€是小水手，也就是說，還是船上的受氣包。這自然是出于工作需要，更何況，一個做漁船船長的哥哥管教起自己的弟弟來，尤其不能心慈手軟呢。

這下子，我們在村里就少了一個敵人。不過，即使洛茲萊克兄弟集團縮減到了五個人，他們還是繼續(xù)把妹妹和我看做是麻煩透頂?shù)狞S毛丫頭和自以為是的巴黎大小姐。這還沒完，我還有個特別的煩惱：我叫喬治，寫下來是這樣的：George。和男生的喬治不同，我這個是“少個s的喬治”，媽媽每次都會補充說明一下。她給我取了個這樣的名字，純粹是為了祭奠自己年輕時代對喬治?桑的《安蒂亞娜》的癡迷。而我妹妹的名字倒沒什么典故，普普通通的芙雷德莉珂，可是出于報復(fù)心理，我偏要叫她“帶個Q的芙蕾德莉珂”，好讓媽媽明白我對我的傻名字有多么不滿。是的，每次開學(xué)有新同學(xué)加入，我都要面對數(shù)不清的問題和嘲笑，“少個s的喬治?啊哈……”要知道，孩子們對異類可是從不留情的。那時的我多希望能換個名字啊，為此我甚至愿意付出很多很多……直到成年之后，我才漸漸原諒了媽媽。

和鄉(xiāng)下比起來，圣瑪利亞私立學(xué)校的情況會好一些。起碼大家在聽到“少個s的喬治”的時候會聯(lián)想到喬治?桑。這位女作家的名聲雖非白玉無瑕，可至少她的《魔沼》和《小法岱特》都飽受好評，而她本人也在變?yōu)檗r(nóng)民們口中的“諾昂好夫人”的過程中漸漸贏回了世人的認(rèn)可。但是在拉格奈斯，我的名字源源不絕地供應(yīng)著笑料。大家總是不習(xí)慣聽到一個女孩子家自稱“喬治”，或者更確切地說，不愿意放過這么一個妙趣橫生的話題。于是，大家從此都只樂意叫我“少個s的喬治”了。

另外，由于我們沒有選擇住在別墅區(qū)，而是把家安到了一個盡是農(nóng)夫和漁民的村子里，可想而知，我們的出現(xiàn)會顯得有多么格格不入。媽媽的“沙灘睡衣”、爸爸的大睡帽和花呢?zé)艋\褲總會不時地引起一陣哄笑。村里的淘氣鬼們甚至還給我們編了首打油詩，當(dāng)然他們可沒膽量當(dāng)著家長的面說這個，可是只要三五成群湊一塊兒了，這些自以為長著小雞雞就高人一等的臭小子們便立即囂張起來，尤其是洛茲萊克!每次看到妹妹和我，不管離著多遠(yuǎn)，他們都會立馬扯著嗓子喊起來：

巴黎人

長狗頭!

巴黎佬

長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