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部分,它可以散見于訃告全文,但通常出現(xiàn)在年表和結(jié)尾之間,也就是倒數(shù)第二個部分。這就是各種妙趣橫生的引用語,出自專家、親人、老朋友之口。稱之為妙趣橫生的引用語,其實有些貶低了它。訃告中的這些話大有深意。一方面,活人開口、生動敘述,可以吸引讀者的注意。更重要的是另一個方面,心理方面:這些引用語可以讓讀者在死者一生經(jīng)歷的事實之外更深入一步,一窺死者的內(nèi)心世界。仿佛大家圍坐在一張圓桌邊,熟悉死者的人站起身來,用調(diào)羹敲敲杯子,說上幾句。這些話或直接,或間接,但死者一生中某個不為人所知的方面因此得以補全。
下面是人們對一個多民族聚居區(qū)一位普普通通的熟食店老板的送別詞。
“我們之所以把家搬到這個區(qū)域,不光因為這兒的房子好,還因為這里有各式各樣的人。”他說,“而西德(?德拉欣)一個人就是一個類別。還有,他做的硬面包圈棒極了?!?/p>
(《華盛頓郵報》,作者保羅?施瓦茨曼)
還有奧派爾?貝蒂,就是那個在精神病院一住幾十年的女人。她的訃告里塞滿了引用語。為她發(fā)起訴訟、最終讓她重獲自由的德州民權(quán)組織主任簡明扼要地敘述了她的故事:
“她的家人是浸信會教友,而且是一群原教旨主義者。她居然想上外面跳舞,這種事,家里人堅決反對。他們請教堂的人給她驅(qū)魔,沒有效果,于是決定(將奧派爾?貝蒂)送進精神病院。她的一個女友說,她從沒覺得貝蒂有任何毛病?!?/p>
(《紐約時報》,作者克里斯多弗?勒曼-豪普特)
簡直難以置信!這個女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十六歲被關(guān)押,在精神病院的牢獄中變成了行尸走肉,五十多年后才被侄媳婦救出來。除了這個侄媳,家里沒有一個人想起過她。出院后的近二十年中,貝蒂一直和侄子侄媳生活在一起。她找了一份專門為智力殘障人士安排的工作,用微薄的薪水買洋娃娃。她收藏洋娃娃。那位侄媳說:
“它們是她的家人。她下葬的時候,這些洋娃娃也和她葬在一起,陪伴著她?!?/p>
有個叫楚凡的人,早先是個難民,后來成為為難民爭取權(quán)益的活動家。在他的訃告中,他的小女兒解釋了他為什么要費盡千辛萬苦,把家人送到美國:
“……就是為了讓我們過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再為胡志明賣命?!?/p>
(《舊金山消息報》,作者約翰?巖崎)
把這些句子扔到烤肉架子上,準(zhǔn)會滋滋作響。形式鮮活之外,它們也是很重要的內(nèi)容。杯子舉起,一個熟悉死者的人(女兒、顧客或侄媳)說一點與死者有關(guān)、很有啟發(fā)性的個人私事。我覺得應(yīng)該把這些話命名為托缽修會的祝辭。這個托缽修會有一點很出名:他們的祝酒辭常常是對會友的評價,而且一語中的。沒有一兩句祝辭的訃告,總覺得少了點滋味,缺乏質(zhì)感。
許多訃告常常借助類似于冷笑話的句子一錘定音,定下調(diào)子。如果沒有《電訊報》,這樣的句子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
1976年4月,哈羅德?威爾遜辭職,奧黛麗?卡拉漢的丈夫出任首相。各報的大標(biāo)題沒有放過卡拉漢夫人,給她起了個“約克郡布丁”的綽號。表面上指她的廚藝,其實暗諷她低劣的著裝品味和不修邊幅的打扮 。一位婦女專欄作家指出,卡拉漢夫人一直“堅決抵制整潔服飾搭配得體帽子的傳統(tǒng)習(xí)俗”。接著又點了一筆:她的業(yè)余愛好是養(yǎng)豬。
一連串鼓點,然后——砰!鼓錘落在豬身上。前面平鋪直敘,最后甩出包袱:養(yǎng)豬。一本正經(jīng)說了半天,再沖你一擠眼。(《每日電訊報》還進一步指出,卡拉漢夫人“平庸的外貌掩飾著精明的頭腦和堅定的政治意志”。瞧見了?咱們并不淺薄嘛,并不只對女士的外貌評頭品足,還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哩。)這家報紙刊載的訃告里,這是個標(biāo)準(zhǔn)技法。因此,我將它命名為電訊報段落。
18歲時,他成了廣告畫家,作品見于《時尚》、《體育畫報》、《時代》、《生活》、《老爺》、《紐約客》等雜志。后來,他還為兒童讀物繪制插圖。除此之外,(特德?)蘭德還為顯宦名流畫像,顧客中包括幾位沙特王室成員。他們把他的作品掛在飛機里。
(美聯(lián)社)
不知這位匿名作者有沒有意識到,最后這一記奇峰突出構(gòu)成了整篇訃告的頂點。但這沒有關(guān)系。前面的句子里有一種韻律,這么寫下去,結(jié)尾注定會抖出個包袱。一段終了,筆鋒陡轉(zhuǎn),無數(shù)訃告都是這樣收束全篇:輕輕一點,《電訊報》式的嘲弄盡在其中——這就是電訊報段落。
一生的最后兩年,(迪克?)拉戴茲先生擔(dān)任以林恩為基地的北岸精神隊的投球教練。這是一支沒有財團支持的少棒隊。拉戴茲先生原本打算今年春天繼續(xù)執(zhí)教……即使可觀的腰圍和體重(400磅)讓他很難上壘也在所不辭。
(《波士頓郵報》,作者戈登?艾茨)
就是這一句——“讓他很難上壘”。這就是包袱,板著撲克臉抖出來。輕輕一扎,電訊報段落。
最后,標(biāo)準(zhǔn)的訃告還有個常規(guī)動作:列出死者親屬?!八勒哂H屬名錄”,大伙兒就是這么叫的。平淡無奇,但約定俗成。這個部分與其說是新聞報道,不如說是電話簿,你得使勁找才能找出這兩者的不同之處。能夠翻新出奇的是極受歡迎的極少數(shù):
拉戴茲先生遺下一子一女。兒子名叫迪克二世,在密歇根州指導(dǎo)一支職業(yè)棒球隊。
卡拉漢夫人的丈夫仍舊在世,還有他們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的女兒瑪格麗特成為杰伊女爵士,受封于帕丁頓。
或許我們應(yīng)該把這個部分稱為生還者之舟,以此凸顯其中承載的種種戲劇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