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天凈沙 作者:許開禎


江長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務員把駝駝攙過去。駝駝憤怒地說:“你小瞧我,做學問我不如你,喝酒你能勝得了我?”

服務員過來攙他,駝駝一把打開:“都給我滾,用不著可憐我!”說完倒在輪椅上。

這晚江長明很遲才離開,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總讓他害怕,這是白洋離開后他才感覺到的。沒有白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遠比沙漠更空曠更凄涼的絕望拋給他,江長明必須借助酒吧來逃避它。

搖搖晃晃走出酒吧時,江長明知道自己醉了,他沖橫溢著浪漫愛情和廉價色情的濱河路吼:“我沒醉!”這一嗓子很有駝駝的味道。

江長明伸手攔車,猛看見疾駛而過的奧迪車里坐著沙沙,開車的竟然是外國人羅斯!

2

周曉哲讓林靜然把沙漠所的情況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長辦公會匯報。

鄭達遠一頭倒下,對周曉哲是個打擊。不僅僅是失去了一位國寶級的專家,更重要的,鄭達遠主持的項目進行了一半,正到出成果的關(guān)鍵時期。這個項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堅性的突破,直接關(guān)系到國際社會對治理騰格里沙漠的信心。說穿了,就是國際組織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對一個內(nèi)地窮省來說,這筆資金的意義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緊的事,一是盡快確定沙漠所所長的人選,二是把項目抓緊。特別是項目,絕不能耽擱??墒?,誰能挑起這個大梁呢?鄭達遠不但是主持人,更是這個項目的調(diào)查者和實踐者。老頭子多年養(yǎng)下一個毛病,事必躬親,有些完全能交給助手和學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個項目帶走了。周曉哲側(cè)面了解過,目前幾個助手根本不具備挑大梁的能力,他們可氣到兩年不到沙漠去,最基本的一手資料都不掌握,可見科研腐敗不是空穴來風,拿著高額的津貼和獎金,卻關(guān)起門來做紙上學問,這種學術(shù)風氣還了得!

當然也怪他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說鄭達遠身體不好,長年野外作業(yè),比農(nóng)民還苦幾倍,政府應該愛護這些專家,最起碼要對他們的健康負責。他也看到過這方面的內(nèi)參,呼吁政府不要以透支科學家的健康為成本換取眼前利益,科研人員的亞健康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當時他擔任副省長不久,腦子里要考慮的事太多,加上項目緊,能否拿到這筆援助對他意義十分重大,便一門心思催著出成果,壓根沒考慮別的。

誰知僅僅半年,最優(yōu)秀的一位專家便倒下了。

到底挑誰呢?到現(xiàn)在周曉哲還沒主意。主動請纓者倒是不少,可都是沖所長這個位子來的,早上他還接到過電話,是人大一位老領(lǐng)導向他推薦龍九苗,說了一大堆好話,就是不談他的學術(shù)能力。學術(shù)單位不談學術(shù)能力,這跟寺廟不談修行一個道理。他氣了一陣,又覺這個比喻不太貼切。索性不想了,到會上聽聽別的領(lǐng)導的意見。

林靜然走進來,放下資料,沒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發(fā)現(xiàn)這兩天林靜然老走神,少了剛來時的那份專注。

林靜然想說什么,嘴唇輕輕一咬,沒說,出去了。

怪誕的女人。

辦公會開了一下午,出乎周曉哲意料,會議議程臨時出現(xiàn)變動,一家省屬企業(yè)工人鬧事,改制進行不下去,足足扯了兩小時,還是沒拿出啥辦法,反把他要說的事給拉下了。

周曉哲有點喪氣,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要議,到底什么才是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事?

林靜然看他臉色不好,沒敢搭話,輕輕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曉哲突然問:“你在沙漠所干了幾年?”

林靜然絕沒想到,周曉哲會征求她的意見。

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里還是剛才談話的情景。按規(guī)矩,她這個秘書不處理副省長的日常事務,秘書分綜合秘書和專業(yè)秘書,私話兒難話兒知心話兒一般只跟綜合秘書講,專業(yè)秘書只處理與專業(yè)相關(guān)的事兒。偏巧這幾天綜秘不在,陪友好城市的副市長旅游去了,周曉哲大約悶得慌,才把這么重大的事兒說給她聽。

“笑話,跟我講頂啥用?”林靜然自嘲道。她慶幸沒把那個人名說出來。周曉哲問她時,那個人名幾乎就到了嘴邊,她是多么的不成熟啊,還當是在老師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曉哲突然提出另一個人,她這個低級錯誤就犯定了。

“孟小舟這個人怎么樣?”周曉哲突然問。

林靜然感到突兀,臉微微一紅,呼吸緊張起來。

周曉哲緊跟著說:“有人跟我提起過他,聽說很敬業(yè)?!?/p>

林靜然懸起的心復又落下,感覺什么地方被周曉哲掐了一下。有點痛,有點意外。她在想是誰幫孟小舟說話?自己的估計真是沒錯,他果然搶在前面活動了。

“我想聽聽你的評價?!敝軙哉苷J真起來,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

“我不太了解。”林靜然口氣很淡。

“怎么會?”周曉哲盯住她,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他被林靜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說,“你們不是?”

真是掃興!幾乎一瞬間,林靜然對這個男人的感覺全變了。她跟孟小舟,多么倒胃口的一壺酒啊,偏是要提出來,還在這么神圣的地方!

林靜然做出要離開的樣子,覺得被人狠狠刺了一劍。心里同時發(fā)出一個聲音:怎么誰都有刺破別人傷口的嗜好?

周曉哲顯然不甘心,或者說有點意猶未盡,他居高臨下地說:“希望你把真實看法談出來?!?/p>

真實看法?林靜然感覺有點兒走神,腦子在片刻間拐不過彎來。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現(xiàn)實中,臉色就不那么友好了。

惡心!這個時候林靜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選擇的并非一塊靜土,她甚至開始懷疑,當初唐突地做出這個選擇,是不是很幼稚?

傍晚的街頭熱鬧極了,黃昏將整個銀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靜然卻被孤獨燃燒著,心里翻騰著吶喊的欲望。女人的傷口是不能輕易打開的,打開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巖漿,很有可能是火山。

在一家小吃攤要了碗餛飩,挑了幾下卻沒咽下去的欲望,林靜然喪氣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沒吃,看來晚上又要餓肚子了。

夜幕落到黃河邊的時候,林靜然軟弱無力的步子徘徊在濱河路上,這哪像個副省長秘書,如果摘下那副金邊眼鏡,沒準你就把她當成叫賣的雞了。其實林靜然自己也清楚,這個時候的她跟雞沒啥兩樣,都是被生活關(guān)在門外的女人,甚至還不如雞,她們至少有個充滿懸念的夜晚,她呢?

誰說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溫情四射的歌,誰說女人的夜晚綻放著玫瑰?林靜然是沒有夜晚的,有也是殘缺,是孤獨,是枯萎,是凋謝。是惡夢無盡的延續(xù)。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卻沒有一個完整的夜晚,林靜然悲哀得想不下去。這個時候她需要一雙手,牽她走出黑夜。

渾濁的黃河水一浪襲過一浪,風從遙遠的沙漠吹來,打得心一片冰涼。

林靜然猶豫再三,還是沒打那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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