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lǐng)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嘆地說，五羊婆早來一天，她兒子也就不會有事了。原來那天他們是去鄰村搶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爺給搶死了。老范說：“回頭跟我去見見斜八爺?shù)暮笕?，叫他們說幾句好話，老漢沒就沒了，事情鬧大了沒啥意思?！苯L明點(diǎn)頭答應(yīng)。水分到一半，菊兒羞怯地走過來，紅臉道：“飯好了，到屋吃飯去。”

五羊婆住個大院子，六間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兒時新蓋的，按江長明的估計，她在村里應(yīng)該算日子好的。聽到腳步聲，五羊婆從廚房走出來，就這么一會，五羊婆就像變了個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換了件襯衫，頭發(fā)梳得明光。臉上的表情更是變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來遠(yuǎn)方親戚似的，一下抓著老范的手，說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緊張。幾個司機(jī)看她這樣，樂得笑起來。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個啥，誰家沒個長三短四的事兒，挨你頭上還不如我?！?/p>

進(jìn)了屋，幾大碟子菜已擺桌上，看不出她這么胖的人，做飯還挺麻利，一股香噴噴的味兒飄起，饞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顛簸，加上早上就沒好好吃，江長明真有點(diǎn)餓了。比他餓的是老范，這些日子他哪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也不管五羊婆說啥，拿起筷子就夾菜。五羊婆忙說：“雞還沒爛，先墊個底?！?/p>

她竟然殺了雞。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腳麻利，人也很直爽，這么多人上她家吃飯，就像給她長了臉，樂呵呵的，早把兒子的事忘了。進(jìn)進(jìn)出出間，就把村里的事說了。原來這個村子有眼機(jī)井，是她男人當(dāng)隊長時打的，水還行，澆一村的地沒啥問題。前年村里接連有三個婦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賭博，把家業(yè)給輸光了，女人想不過，投了井。那井便廢了。去年村里又集資，說是重新打一眼，結(jié)果花了五六萬，打了三處地方，都沒找到水。

“你說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給沒了水？”五羊婆問老范。老范啃著雞骨頭，不能說話，拿眼示意江長明。江長明只好耐上性子說：“不是死不死人的問題，地下水沒了，當(dāng)然打不出井?！?/p>

“水咋能沒，它不就在地底下么，能跑哪去？”

江長明沒想到這么淺顯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婦菊兒接話道：“天不下雨，地不長草，哪來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婦一眼，嫌大人說話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個綠喲，媽媽，能眼饞死人。早知道曬個精地皮兒光，說啥我都不來，一根冬蟲草值兩角錢呢?！币惶崆嗪＃逖蚱诺牟弊佣寂d奮了，扭來扭去的，她還學(xué)著青海人的樣漫了句花兒。

“你們挖藥，當(dāng)?shù)卣粨?？?/p>

“不就挖個藥，他擋個啥，藥是山上長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這也是破壞植被，破壞生態(tài)，政策不允許的?！苯L明忍不住又給她講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態(tài)，你說的洋話我聽不懂，人總得活么，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你說該做啥？”一句話把江長明問的，半天應(yīng)答不了。

是啊，你說該做啥？！

人總得活，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灣去的路上，老范問江長明：“你看菊兒跟誰像？”江長明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老范慢悠悠說，“六根?！?/p>

“六根？”江長明顯得驚詫。老范這才說，菊兒是羊倌六根的女兒，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兒不久，嫌沙窩里窮，跟上一個販羊的跑了。六根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菊兒拉扯大，還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窩鋪，以前是兩頭跑，隔空不隙還知道回來一趟，現(xiàn)在是常住那兒了，聽說在沙窩里又有了相好的，樂不思蜀了。”

江長明哦了一聲，他也有些年沒見六根了，六根送過他一條白氈，說老睡地窩子身體容易受潮。那氈至今他還鋪著，舍不得扔。沒想六根竟是個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從沒提起過這些。

4

連續(xù)半月，江長明跟老范奔波在鄉(xiāng)間地頭，水荒算是度過去了，可接下來的問題更大。糧食絕收，農(nóng)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縣上接連發(fā)了幾個通知，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全力做好勞務(wù)輸出，積極引導(dǎo)農(nóng)民外出掙錢。說起容易做起難，這么多農(nóng)民你往哪輸？老范求江長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沒熟人，幫他聯(lián)系聯(lián)系，給那幾個村的農(nóng)民找個活干。江長明哪有這層關(guān)系，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學(xué)生，北方學(xué)院進(jìn)修時他代過課，現(xiàn)在酒泉當(dāng)個科技副縣長，打電話問了一下，學(xué)生說那邊也在搞勞務(wù)輸出，實在幫不了這忙。江長明灰心了，原本以為自己是憂國憂民的，卻連這么點(diǎn)實際問題都解決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務(wù)縣上要給治沙站掛黃牌，他就越?jīng)]空子陪江長明搞課題。這天兩個人正在屋里發(fā)著感嘆，師母葉子秋打來電話，問他最近情況咋樣？江長明便把遇到的困難說了，師母想了想說，她倒有層關(guān)系，不過好久沒聯(lián)系了，要江長明等她的電話。

直到第三天上午，師母葉子秋才打電話，說事情聯(lián)系妥了，要五百人，沒啥具體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長明忙問是啥活兒，在哪兒？師母說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個朋友是新疆農(nóng)場的場長，答應(yīng)幫這個忙，工資還可以開高點(diǎn)。江長明很高興，當(dāng)下就跟老范去亂石崗組織人。誰知到了亂石崗，村子里卻靜靜的，就像沒人住，一問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帶著去了青海，她兒子昨天放出來，今兒一大早便出發(fā)了。

“是去挖藥么？”江長明不由自主地問。

“是挖藥，五羊婆說，挖半年藥比種兩年莊稼還強(qiáng)，聽說蟲草又漲價了，一根能賣三角錢?！绷羰卦诖謇锏睦掀牌耪f。

江長明一陣靜默。老范搗搗他，走吧，亂想沒啥用。江長明苦笑了一下，抬頭望望天，天還是那么藍(lán)，那么熱，一陣風(fēng)吹來，把他腦子里的想法刮沒了。老范說去冰草灣，這時候江長明已覺得去哪兒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熱情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退下去，變成黏黏的帶點(diǎn)苦腥味兒的液體。這液體或許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種叫作激情或癡情的東西掩蓋著，這陣兒冒了出來，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縮。老范看他臉色不大對勁，還當(dāng)他中了暑，江長明硬撐著笑笑，說中暑哪有這么難受。

到了冰草灣，江長明一句話不說，凝視著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個傻子。老范跟村長商量完事兒，發(fā)現(xiàn)他還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慘淡。老范是個明白人，這陣只能裝糊涂，忽地扯開嗓子，學(xué)瞎仙那樣吼了幾句賢孝，沒想吼出的正是江長明愛聽的《繡荷包》。

南繡普陀山，北繡飲馬泉

涼州城繡在了荷包一邊

上繡磨臍山，繡上藥王泉

七輛草車直奔黃羊川

下繡張義川，繡上草湖灘

天梯山繡在了最北邊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開

干草花繡在山頂上開

江長明猛地起身，也學(xué)老范的樣，扯了起來：

抽一根赭黃線，繡一個斗牛宮

老君爺繡在了云端

繡一個曹老仙，繡一個蟠桃園

王母娘娘繡在瑤池邊

抽一根花紅線，繡上七仙女

七仙女繡在了云端里

哎唷唷，七仙女繡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長明一吼這個，心里的那根筋就過去了。果然，江長明走過來，接過他身上的包，躍步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