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暗示

身為羅馬神話中的農神，薩杜恩是收割者，是歲末節(jié)慶“農神節(jié)”（Saturnalia）的守護者，是收獲之神。因此，處于抑郁的情緒中時，我們經常會察覺到死亡的意象。抑郁的人們有時會說，他們的人生已經過去了，未來已經沒有希望。他們感到消沉沮喪，是因為他們多年來信守的理念與價值觀，突然之間失去了意義。他們一向珍惜的真理，如同收獲時節(jié)的谷殼一般，消失在薩杜恩的黑土之中。

為了關懷心靈，我們必須接納所有的死亡意象。就算我們堅守熟悉的人生觀直到人生的最后一秒，最終在死亡面前，我們還是不得不將它們放棄。如果我們感到人生已經過去，再堅持下去也沒有意義，那就不如放開原有的觀念，接受抑郁引發(fā)的情感和思緒。文藝復興時期最深刻的神學家之一——庫薩的尼古拉曾說，有一次他正乘船航行，心中忽然靈光一閃，意識到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對最深邃的事物其實一無所知。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上帝是誰，也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時，我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對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無知。從這樣的認識出發(fā)，我們可以建立一種新的知識，一種根基扎實、視角開闊、不會終結于固執(zhí)成見的知識。他拿幾何學里的概念打比方說：如果說對人生基礎的徹底了解是一個圓形的話，那么我們無論如何追求知識，都只能得到一個多邊形，與完美的圓形永遠有差距。

正因為我們太固執(zhí)于舊有的知識和解釋，在抑郁帶來的空虛感面前，才會感覺到人生意義的崩潰。當我們用個人哲學和價值觀把心靈包裹起來，抑郁就會降臨，在我們的觀念里打開一個缺口。古代的占星家認為，薩杜恩守護的土星是最遙遠的行星，位于寒冷空曠的外層空間。它帶來的抑郁，讓我們的理論和假設漏洞百出，這一過程雖然痛苦，卻是治療心靈的必要步驟。

王爾德曾經描述過這樣的現(xiàn)象，盡管他強調“圓滿”是人生的核心追求，但他也清楚“空虛”的重要。他曾因愛上另一個男人而入獄，在獄中寫下了《深淵書簡》。他在信中寫道：“一個人最大的奧秘就是他自己。他可以稱出太陽的重量，算出月球的圓缺，繪出七重天上的每一顆星辰，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誰又能計算他自己靈魂的軌道呢？”或許像庫薩的尼古拉一樣，我們也需要自己去發(fā)現(xiàn)，我們無法計算自己心靈的軌道。這種奇特的過程——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的極限——或許并不僅僅是有意識的行為，當我們陷入抑郁之中，它就可能悄然降臨，暫時讓我們體會不到任何快樂，逼我們重新估價我們的知識、觀念和我們存在的根本目的。

盡管薩杜恩式的情緒的確有積極作用，但我們也不能忽視它帶來的巨大痛苦。能給心靈帶來獨特收獲的，并不僅僅是程度輕微的憂郁，長期性的、深度的、劇烈的抑郁癥，同樣能讓人生的基本信條得到清理和重建。在傳統(tǒng)藝術中，“薩杜恩之子”經常被描繪為木匠的形象，正在為即將興建的房屋鋪設地基、架構梁柱。很多人都曾夢見正在施工的建筑，這也暗示著，心靈是“建造”出來的，是工作、創(chuàng)造和努力的結果。弗洛伊德指出，在抑郁癥發(fā)作期間，外在的生活或許一片空虛，但心靈中的工程卻在全速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