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后記(3)

充滿奇想的一年 作者:(美)狄迪恩


可以說,《愿賭服輸》之后的瓊·狄迪恩已經走上了寫作的正軌,先后出版了另外三部小說《公禱之書》(A Book of Common Prayer)、《民主》(Democracy)、《他最后想要的東西》(The Last Thing He Wanted)和《白色專輯》、《薩爾瓦多》(Salvador)、《邁阿密》(Miami)等幾部雜文集。這些作品無可爭議地奠定了她作為美國第一流作家的地位。

除了創(chuàng)作小說和雜文之外,瓊·狄迪恩還和約翰·格里高利·鄧恩合作,編寫了不少電影劇本,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毒海鴛鴦》(The Panic in Needle Park,1971)、《因為你愛過我》(Up Close & Personal, 1996)等。《毒海鴛鴦》獲得了1971年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獎,《因為你愛過我》則獲得奧斯卡獎和金球獎提名,并獲得了格萊美獎等三個獎項。

瓊·狄迪恩小說中的女主角無一例外,都深為個人、家庭與社會制度之間的沖突所折磨,然而她本人的生活卻是波瀾不驚,幸福異常。她的家庭溫馨而和諧,雙親得享天年,都是年過耄耋方始過世。她和約翰·格里高利·鄧恩志趣相投,婚后琴瑟和鳴,攜手走過了將近四十年的光陰,可謂白頭偕老。她終身未育,但于1966年收養(yǎng)了女兒金塔娜;他們夫妻視金塔娜如己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除了婚后第一年經濟上有點困難之外,瓊·狄迪恩一家生活寬裕,過著四處悠游、不受管轄的逍遙日子。除此之外,她和鄧恩都是著名的文學家、雜文家和電影編劇,在美國社會享有崇高的地位。然而,正所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人既免不了生老病死,自然也無法逃避痛苦和悲哀,而事到頭來,昔日的歡愉往往會轉變成今天的凄涼。正因為先前的生活太過幸福,瓊·狄迪恩才會遲遲不能接受丈夫已然病故的事實,才會寫出這本《充滿奇想的一年》。

2003年12月下旬,瓊·狄迪恩的女兒金塔娜感染上流感,到紐約一家醫(yī)院看病。由于醫(yī)院誤診,金塔娜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加劇了,最終住進了該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中心。就在金塔娜住院的第五天,約翰·格里高利·鄧恩在家里吃晚飯時心臟病發(fā),經醫(yī)院人員搶救無效身亡。瓊·狄迪恩強忍喪夫的劇痛,內心失魂落魄的她表面一如常人,依然每天去醫(yī)院探望金塔娜,給金塔娜安排轉院手續(xù),把鄧恩的遺物送到教堂和慈善機構,等金塔娜出院之后舉辦鄧恩的骨灰安葬儀式。然而在這種正常的外表之下,卻掩埋著異常的精神活動。瓊·狄迪恩的內心深處拒絕承認鄧恩已然去世的事實,仍舊保留了鄧恩的鞋子,以備他回來需要穿鞋時可以用得上。禍不單行的是,金塔娜在鄧恩的葬禮之后打算去加利福尼亞州的洛杉磯療養(yǎng),詎料剛下飛機即在機場的租車處摔倒,造成嚴重的腦創(chuàng)傷。為了照顧金塔娜,瓊·狄迪恩只好回到了她和約翰共同生活過24年的洛杉磯。舊地重游,物是人非,自難免觸景傷情。在洛杉磯的五個星期里,瓊·狄迪恩無時無刻不回想到先前的生活。金塔娜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醫(yī)院治療了五個星期之后,搭乘醫(yī)療救援飛機回到紐約療養(yǎng)。隨著金塔娜的身體慢慢康復,狄迪恩也決意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在2004年10月間,也就是約翰·格里高利·鄧恩去世10個月之后,她開始回顧這段往事,寫下了這本《充滿奇想的一年》。

《充滿奇想的一年》以作者一年來的回憶為主,穿插著段段往事,細膩而準確地向讀者展示了她在丈夫去世之后遭遇到的悲哀。這本書于2005年10月在美國出版,一時洛陽紙貴,好評如潮,被譽為悼亡文學的經典之作,更于當年11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類)。平心而論,《充滿奇想的一年》確實算得上經典之作,獲此殊榮并非浪得虛名。

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悼亡似乎是文學的禁區(qū)。在西方,正如瓊·狄迪恩在書中指出的,“悲哀是最為常見的痛苦,但關于它的文獻少得可憐”,悼亡的主題只在小說中偶爾被提到,或者作為詩歌的主題出現(xiàn)。在東方的中國,情況也差相仿佛。我們有潘岳的《悼亡詩》,有元稹的《遣悲懷》,有蘇軾的《江城子》,有歸有光的《思子亭記》,但除了少數(shù)詩歌和散文,除了大量歌功頌德的行狀和涂脂抹粉的唁文,竟然找不到其他體裁的悼亡文學。悼亡之成為文學的禁區(qū),內中自有其緣故。

悼亡作為一種人類情感,它不可避免地有特定的對象,悼亡引發(fā)的悲哀往往指向其對象本身,致使哀悼者容易把悼亡文章寫成回憶錄。而一旦文字所要表述的不是悼亡本身,而是悼亡的對象,那么這種文章就很難具備自我反省的視角,更遑論成為經典。原因在于,由于對悼亡對象的愛,悼亡的主體,也就是悼亡者,必定會在有意無意間遭遇一種認知缺陷:縮小乃至忽略悼亡對象的缺點,放大乃至聚焦悼亡對象的優(yōu)點,從而陷進一種虛假的甜蜜想象中,使所寫的文章成為近似于行狀的回憶錄,更失去了成為經典作品的先決條件:真誠(authenticity)。此一類例子國內國外均不少見,眾多名人遺孀所寫的書籍大抵如是。

但是在《充滿奇想的一年》中,瓊·狄迪恩關注的始終是悼亡引發(fā)的悲哀本身。她沒有美化約翰·格里高利·鄧恩,甚至對他的著墨不多,偶有提及,也沒有將他客體化,而是秉承她一貫的寫作理念,把自己眼中的他呈現(xiàn)出來。她哀悼哀,但她沒有沉溺于個人的悲哀之中,而是通過借助詩歌和精神病學、心理學研究的成果,將作為人類共同情感的悲哀描述得淋漓盡致:

原來在悲哀開始之前,我們沒有人會知道它是什么樣的。我們預料到(我們知道)某些跟我們關系密切的人會去世,但我們看不清緊隨在這么一次想象中的死亡之后的幾天或幾個星期。我們甚至還錯誤地理解了那幾天或幾個星期的本質。我們可能會認為如果死亡很突然,我們會覺得很震驚。我們并沒想到這種震驚會掃蕩一切,致使我們的身體和精神發(fā)生紊亂。我們可能會料到失去某個人會讓我們萎靡不振、悲痛難忍,乃至愁悶欲狂。但我們決計料不到會真的發(fā)狂,決計料不到一個冷靜的人會相信她的丈夫即將回來,需要給他保留一雙鞋。在我們的想象中,悲哀將會接受“治療”。生活終究會繼續(xù)。最糟糕的日子終究會過去。我們以為最考驗我們的時刻將會是葬禮。死者入土為安之后,這種假定的治療將會開始。當預料到葬禮時,我們會懷疑自己能不能“挺過去”,能不能應付這種場合,能不能展示出那種人們說到正確對待死亡時總會提起的“堅強”。我們料到自己將會有逃避葬禮的想法:我能夠答禮嗎?我舍得離開墓地嗎?我能夠在那天穿上喪服嗎?我們無從知道所有這些都跟悲哀無關。我們無從知道葬禮本身就是鎮(zhèn)痛劑,就是某種麻醉藥,服用了這種麻醉藥的我們被別人的關懷、這種場合的肅穆和意義所包圍。我們無從預料到隨之而來的是(真正的悲哀與我們想象中的悲哀之間的區(qū)別正在于此)無盡的孤寂、悵惘和意義的虛空,也無從預料到在冷酷的時光流逝中我們遇到的一切都將毫無意義。

瓊·狄迪恩沒有到此就停止追問,她還進一步探討了悼亡引發(fā)的悲哀的實質:自憐。哀悼的本質,正如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一首詩所指出的那樣,正是自我哀悼:

 婚姻是記憶,婚姻是時間。我聽說有個朋友的朋友在一次重溫舊夢的嘗試之后說:“她沒聽過那些歌?!被橐霾粌H僅是時間:悖謬的是,它也是時間的否定。這四十年來,我一直通過約翰的眼睛觀察自己。我沒有變老。這一年,自二十九歲以來,我第一次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自己。這一年,自二十九歲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我一直以為自己依然風華正茂。我常常被金塔娜三歲那年的回憶擦傷,這一年,我意識到其中的一個原因是:金塔娜三歲那年,我才三十四歲。我記得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兩句詩:“瑪格麗特,你在哀悼的/是金色樹林的落葉嗎”和“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宿命/你在哀悼的正是瑪格麗特”。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