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有不足之處,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有些東西是相當有問題的。他對史料不熟,對發(fā)展過程也不清楚。他以為搞數(shù)理邏輯的王浩是世界上重要的數(shù)學家,佩服得五體投地。殷海光自己教邏輯學,以為數(shù)理邏輯是邏輯學的登峰造極,可是他的數(shù)學造詣,并不夠用,這就是他的盲點。我們不能去責備他,他有他的局限。五四時代,蔡元培先生的“殺君馬者,道旁兒”一語,也可用在殷海光的遭遇上。在《自由中國》時代,沒有人像殷海光寫得這么坦白,他跟李敖不一樣,李敖是罵人,殷海光是罵政權。這當然激起很多人的同情和共鳴:“自己不敢說,他替我說了。不是因為他而曉得政府如何如何,而是我自己怎么想,他替我說了?!?/p>
當時,殷海光身邊匯聚了一批學生,像張灝、林毓生、陳鼓應、陳平景等,后來都各走各的路。他對學生很好,學生離開了學校,他也一直跟他們通信,問他們新的知識。他的《中國文化的展望》一書我寫了書評,他很不高興,我是覺得做朋友應該盡直言的責任。張灝是完全理解我這種心情,張灝對殷海光還是很敬重。
殷海光自己的資源根本不夠用。但是后來臺灣有一批人,打著殷海光的旗號,對他們來說,殷海光就是圣人。他們跟張灝、林毓生又不一樣,張、林二位是好朋友,現(xiàn)在走的路又很不同。張灝的文章非常扎實,學養(yǎng)非常好,是非常嚴謹?shù)娜?,人也正直。林毓生也是很深思積學的學者。我和陳鼓應不熟,我對道家也所知有限,他后來到北京大學待了一陣子,我記得他是從做尼采開始,再做道家。
在1960年代,殷海光等于是軟禁,可以進出,但是總有人監(jiān)視他。他的太太夏君璐對他很好。去看他的人,除了學生以外,朋友很少,我一個禮拜去看他一次。門口有個餛飩攤,是特務擺在那兒看殷海光的。我曉得這個特務是干什么事情的,他也不攔我,看見我這么一個??停€會笑笑。
我到他家看望,他就抱怨,發(fā)牢騷。他說:“有什么好書?”我便告訴他。他常用的口頭語:“棒不棒?”我回答說:“書沒有棒不棒這個事情,每本書都有它的特殊處,也有它的缺陷?!彼褪且桓妥哟虻降椎膽B(tài)度:一本好書,或者一本壞書。介紹過來的外國思想,他一定佩服。他不喝茶,喝咖啡。他相信“科學”,可是也有矛盾的地方。他得癌癥,以為可以靠打坐的功夫來治,他找南懷瑾學打坐、運氣。他坐的蒲團都坐破了。這件事,他跟學生不講的。他好意說:“許倬云,打坐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蔽艺f:“對我的手腳沒有用處,對一般的身體可能有用處?!彼€特別陪我去看南懷瑾,當然南懷瑾也知道,氣功治不好我的殘疾。不過,我感激他對朋友的熱心和善意。
南懷瑾是奇人,有一股吸引力,交游廣闊,佩服他的人也很多。大概是傳統(tǒng)嚴謹?shù)膶W問,大家覺得太枯燥,他講的有許多很方便的途徑。他叫弟子在浙江修鐵路。李登輝屬下的蘇志誠是南懷瑾的徒弟,經過南懷瑾跟大陸的高層來往。南懷瑾寫的東西,常常留下余地給人討論:用外傳、外說、他說,不一定正說。殷海光陪我去看他,他就說:“許先生,我們的路子不一樣的,我是另外一條路?!彼艺f這句話,意思是關門不談,至此為止。他清楚得很,聰明人。他身體的確真好,那時候我見他的時候,我三十多歲,他五十來歲,身體健康的情形如同二十來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