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4)

三只人 作者:賈鍵


學校針對高三年級制定了嚴格的紀律,而我依舊能夠來去自由,因為我是被班主任放棄的人。語言逐漸減少,大腦制造著一場又一場的幻覺,無可遏制地滋生出陌生的聲音和表情。我的身體越來越蕭條,在這個不知是春是秋的季節(jié)里。

接下來又下了一場雪,活動課三只人去校外的小公路跑步,我們每天都會往返這條全長四公里的空寂的路,踏著積雪并排跑步,胸口疼痛到說不出話時就只能相互微笑,能看到彼此的呼吸,長長的白色氣息。

賣狗摔倒在路中央不肯起來,說真的不行了。我跑過去在他旁邊坐下,痛快呼吸。鞋帶早已經(jīng)松散,被反復(fù)踩在鞋底,沾滿泥水冰雪。賣狗跪在雪地里拍打完衣袖上的雪就順其自然地給我系起鞋帶。一層一層地收緊兩根帶子,拉直,折疊,交叉,最后系一個結(jié)實漂亮的結(jié)。

我永遠記得他為我系鞋帶,何時何地,只要賣狗在,我就不會踢飛鞋子,就能踏實地走一段又一段的路。在以后離開了賣狗和子恩的人生中,我常陷入無故糾纏,摔倒受傷在一個又一個陷阱里,每當想起他低著頭仔細為我系緊鞋帶,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念和難過。

你呢?你的鞋帶有沒有松開,賣狗轉(zhuǎn)頭問子恩。

沒有,我可是會系鞋帶的。子恩走過來,膝蓋抵著雪地,拿出煙分給我們。煙夾在凍僵的手指間,覺不出它的溫度。子恩緩慢地抽完,煙頭落在雪地里,滅了。她把它埋了起來,堆起一個小小的白色的丘。

這就是我的青春,還沒結(jié)束我就把它活埋了,子恩說。

賣狗笑,那快跪下給它磕頭吧。

子恩淡薄,我不會為這些不死不活的日子祭祀的。

我們終究是要祭祀的,我們最該祭祀的是自己。祭祀之時,就是懷念之時,也是反省之時,我們應(yīng)該有多次的祭祀,祭祀童貞,祭祀思想,還有愛情。我亦嘆息。

我會痛哭流涕地祭祀,賣狗說。

若能痛哭流涕,那也是我們的福祉。我們再來爬行一段吧,爬到前面的路牌為止。

好。

好。

周末回家,和一個無聊的朋友做了個無聊的賭,輸?shù)袅?,就去把頭發(fā)剪掉。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如此危險的賭,輸?shù)粢院笥謭远ǖ爻袚鷥r。和我做賭的朋友沉郁著臉,在發(fā)室門口他從后面托住我的手腕說真的不要了,我不忍心回頭看他的眼睛,說,一定要剪。

剪刀飛舞,頭發(fā)一片片地脫離我,看到自己逐漸裸露的眼睛,漆黑而空洞。我的眼睛,何時開始變得如此陰暗,在我什么都不看的時候,也忘記了看自己的眼睛。

返校后頂著一頭凌亂的短發(fā),人們都說這是怎么了的時候我確實聞到了人肉味兒。到處都潛伏著危機我無能抵擋,現(xiàn)在誰都能看穿我,穿過我的身體看到我的靈魂。我就是貼在墻壁上的一張告示,人人都可以肆無忌憚的看懂我的內(nèi)容,對我分析,對我攻擊,充滿危險。

我要把自己放在玻璃罩里,我要杜絕一切景象一切聲音,我的搖滾封閉我的耳朵,那個我永遠都不會喜歡的樂隊反復(fù)唱著我永遠喜歡的歌:“我需要個溫暖的地方 我還要放一張木頭床 幻想在那白白的墻上……昏暗的燈光和啤酒 還有我喜歡的所有 這里面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

獨自走在去危樓的路上,慘白的太陽破云而出,照耀我空洞的眼睛。云彩都像破舊的棉絮一樣,零散骯臟。

賣狗和子恩又在危樓砸玻璃了。聽著破碎的聲音我開始幻想這幢千瘡百孔的危樓能夠隨著清脆的聲音轟然倒塌,從此這巨大的廢墟就是我們的墳?zāi)?,我們將化作香燭上跳舞的青煙,從此飄渺不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