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走過去先打了聲招呼,再仔細看那株花木時,不由便呆住了:“這可不是咱們院子里那株芙蓉花么?往年都開得好好的,今年才入秋時,便已死了大半邊,如今竟完全枯死了,姑娘為何還要費心栽培它?”
寶釵淡淡一笑:“你可知《莊子 齊物論》里有那么一段話,‘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這株芙蓉花雖已枯槁,卻尚未朽爛,若細心料理,焉知不能死而復生?”
襲人:“我沒讀過那許多書,這些話我聽了也不懂,不過姑娘既這么說,想必自有道理了!”
寶釵:“這株芙蓉花的軀干,枝葉,看似都已枯死,根部上卻猶有幾分生氣,我前日在農(nóng)書中看到一個法子,只要使用得當,到來年秋天,又可花葉滿枝了!”
襲人:“怪道我常聽人說起,寶姑娘‘無書不知,無所不能’,今日看來,果然不是虛話!”她忽然嘆了口氣,“花木枯死了,尚可復生,人若是也能如此,可就好了!”
寶釵也嘆道:“‘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一個人的命,豈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她抬眼看了看襲人,“晴雯的后事,辦得怎樣了?”
襲人黯然道:“她尸骨無存,連個墳塋也沒能留下,我們姐妹幾個,也只能備下些花果,在水邊焚香祭她一番罷了!”
寶釵點頭道:“你們打小兒相識一場,也應該的!”
襲人卻又嘆道:“只是我們那位爺,丟魂喪魄,瘋魔了似的,叫人放心不下!”
寶釵:“寶兄弟是個重情的人,晴雯又是自小便過來服侍他的,情分自然不同常人,如今熱突突的死了,怎不傷心?”
襲人:“我記得寶姑娘曾說過,只怕他為的,不只是一個晴雯!”
寶釵聽了,眼中似有光芒閃過,直起了身子:“哦?”
一陣風吹來,墻垣石壁上,青藤綠葉搖擺不定,枝葉摩挲間,發(fā)出嘁嘁嚓嚓的私語,那圓月的光輝,也忽然變得朦朧起來。
二人相對而立,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沉吟了很久,襲人仿佛欲言又止,緩緩垂下了眼簾。一點,兩點,似乎有水滴落下,打在了頸上,手背上?!跋掠炅耍 睂氣O拉起襲人的手,“走!進屋去!”指尖一涼,襲人低頭看了看,她的指尖正觸到了寶釵手腕上的那串紅麝香珠。襲人渾身一震,手如燙著了似的,縮了回來。
“怎么?”寶釵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
“寶姑娘!”襲人定了定神,終于開口道,“我有話同你講!”
瀟湘館,黛玉屋內(nèi)。月光在茜紗窗上,畫下了幾竿清俊的竹影。窗前掛著鳥架,上頭站了個紅嘴綠毛的鸚哥。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用樹根精心雕刻而成的花架上,擺了一盆清奇峭麗的石頭。黛玉悶坐在窗下,只管呆呆地望著那竹影出神。紫鵑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姑娘,該喝藥了!”
夜風“沙沙”地吹過,紗窗上竹影搖曳。黛玉緩緩轉(zhuǎn)過了臉:“外頭可是下雨了?”
紫鵑:“正是呢,才剛下了幾滴!”
在紫鵑服侍下喝了湯藥,黛玉又在燈下取了本《樂府雜稿》,隨手翻看了幾頁,再抬頭時,窗外雨越發(fā)下得大了,竹葉上也都滴滴答答的,落下水珠來。
黛玉嘆息一聲,丟開手上的書,正待再換一本,卻聽門外紫鵑道:“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掀簾走了進來,一進門便問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吃了藥沒有?又咳嗽了幾遍?”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這才放心道:“果然氣色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