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嗔道:“這多晚了?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你倒有興致來逛!”
寶玉笑道:“傍晚時見你熱身子吹了冷風,怕你身上不自在,越發(fā)再添了病,放心不下,才過來瞧瞧!”正說話間,那鳥架上的鸚哥見有人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扇了寶玉一頭子的灰。
黛玉忙取了手巾,親自替寶玉擦臉上頭上的落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嘴里唧唧咕咕地叫道:“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寶玉以手扣架,抬頭望著那鸚哥笑道:“難為你素日那樣疼它!這可是妹妹新近剛做的詩?真真是好句子――從何處想來?”
黛玉道:“昨兒去紫菱洲前,我跟云丫頭在凹晶館的水池邊賞了會月,誰知她來了興致,非要跟我聯(lián)那五言排律,才聯(lián)到一半時,可巧水里頭黑乎乎的像是有個人影。云丫頭膽子大,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那黑影里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于是她便得了一句‘寒塘渡鶴影’!”
寶玉跺足道:“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的了!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影’字只有‘魂’字可對,妹妹這句‘葬花魂’,對得也是妙極!”想了想,卻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xiàn)病著,不該作此過于清奇詭譎之語?!?/p>
黛玉聽了,垂首不語。她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寄居在賈府,身體又極弱,自幼便有不足之癥,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她生下來,能開始吃飯起,便已開始吃藥了,她整個人,竟是用藥焙著呢。偏她又是個冰雪聰明,極纖細敏感的人,難免總是感物傷懷,自傷身世。寶玉見她神色哀婉,便知又觸動了她的心事,忙又生扯出些話語來,替她解悶。
此刻,在蘅蕪苑,寶釵屋內(nèi)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木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銀質(zhì)燭架上插著幾支白色的蠟燭,冰藍色的燭火輕輕地顫動,粉白的墻壁上,只現(xiàn)出了兩個黑色的人影――寶釵與襲人正端坐在燈下,低聲長談。
也不知談了多久,只聽襲人道:“真真這話原不該由我來說!可我又尋思,倘若只按住不說,又恐將來必生事端,何以收場?”
寶釵感嘆道:“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我素日便知你賢能,卻不知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難為你能處處替寶玉打算,更有心成全他倆個的聲名體面,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如釋重負:“姑娘若這么說,我便放心了!”說著便往墻上的西洋掛鐘看了一眼,起身道,“已過了戌時,我也該回了!”
寶釵忙吩咐鶯兒取了傘和燈籠來,親自將襲人送到了屋外。雨水自屋脊上蜿蜒而下,如一顆顆玲瓏剔透的水晶心,噗噗跳動著,順著屋檐亂紛紛地墜落。落在地上,碎了,散了,點點滴滴,自青石磚的縫隙間流過去,滲入到泥土中――最清澈的水,和最污濁的泥,最終融為了一體。
寶釵站在檐下,瞧著襲人的身影漸漸遠了,方回頭對鶯兒道:“把那一大包上等的燕窩,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替我取了來!”
鶯兒一怔:“現(xiàn)在么?”
寶釵微微點一點頭:“就是現(xiàn)在!我要親自到瀟湘館,看林姑娘去!”
雨水拍打大地,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寶釵打了傘,親自捧著燕窩和洋糖,鶯兒也在前頭打著傘,提了明瓦燈,一路往瀟湘館走來。漸漸地,兩邊有青竹夾道,鳳尾森森,抬頭看時,只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待走近時,那朱紅色的院門卻突然間被推開了,幾個丫鬟婆子提燈的提燈,打傘的打傘,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箬笠蓑衣的公子走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