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拉德菲爾德生活的4年里,我的父母偶爾會到學(xué)校里來看我們幾次,因為來的次數(shù)太少,所以對于他們的到來我?guī)缀醵紱]有什么印象了。1940年12月我和馬克爾回家過圣誕節(jié),那時我們差不多離家一年了?;氐郊視r,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既輕松又害怕,既高興又憂慮。家里也讓我感覺很陌生,它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原來的女管家和廚師都不干了,家里來了很多的陌生人。我父母收留了一對從敦刻爾克逃來的難民夫婦。既然房子是空著的,就讓他們住下,再慢慢找地方。只有格里塔-我們家養(yǎng)的一條狗,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對于我的歸來,格里塔叫著表示歡迎,并且歡快地在地上打滾。
還有一些其他的變化:所有的窗戶都掛上了厚厚的黑窗簾。鑲著有色玻璃的前門-我以前總喜歡透過這扇門來看外面的世界-幾個星期前被炸彈炸壞了。花園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種的全是洋姜,據(jù)說是做軍糧儲備的。以前的花園小屋現(xiàn)在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家庭防空洞。這個防空洞外表很難看,很矮但是很結(jié)實,洞上方有一個厚厚的混凝土頂。
盡管不列顛之戰(zhàn)結(jié)束了,但是閃電戰(zhàn)仍風(fēng)起云涌。幾乎每晚都有空襲,夜晚的戰(zhàn)火和探照燈將夜空照得通亮。在當(dāng)時的夜空中,我仰頭望見飛過倫敦上空的德國巡回飛機,在探照燈的搜索下清晰可辨。對于一個7歲的孩子來說,這是多么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事情,相信和我同齡的大多數(shù)孩子都看見過這一場景。很慶幸我離開了學(xué)校,回到了家,我又一次生活在父母的保護之下。
一天晚上,一枚四五百公斤重的大炸彈落在了我們家附近的花園里,幸運的是,這枚炸彈并沒有爆炸。那一夜好像我們?nèi)遥ㄎ覀內(nèi)チ宋冶砀缂遥?,甚至整條街上的人都爬出被窩,大多數(shù)人那晚都是穿著睡衣出來的,大家都盡可能把腳步放輕,好像走路的聲音會引起爆炸似的。因為燈火管制,街上漆黑一片,我們都拿著用皺紋紙遮住的手電筒,靠著這微弱的燈光照明。明早房子是否還殘存,我們一無所知。
還有一次,兩枚燃燒彈,其中包括一枚高熱燃燒彈落在了我家后面,不一會兒,這兩枚燃燒彈就冒出濃煙,熊熊燃燒起來。我父親拿著滅火器,哥哥們拎著水桶,趕著去救火,但是對于這熊熊燃燒的大火,這些水好像無濟于事-事實上,倒上水以后,火燃燒得更旺了。當(dāng)水潑到熾熱的金屬上,可以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同時,炸彈殼也開始熔化,冒出了小圓點,已經(jīng)熔化的金屬四處飛濺。第二天早晨,草坪就像是火山爆發(fā)后的景觀,到處傷痕累累,整個都被燒焦了。但讓我高興的是,地上居然還依稀可見閃閃發(fā)光的彈片。開學(xué)后,我可以拿著這些彈片去學(xué)校炫耀了。
閃電戰(zhàn)期間,我做了一件現(xiàn)在想起來仍覺得羞恥的怪事。我非常喜歡我們的狗-格里塔(后來,1945年,它被一輛快速行駛的摩托車軋死,當(dāng)時我傷心地哭了),但是那年冬天我竟然將格里塔關(guān)在了我們院子外的一個冰冷的煤箱里。我們聽不見格里塔在煤箱里的凄慘叫聲。不一會兒,家人開始想念格里塔,后來有人問起還記不記得最后一次看見格里塔是在什么地方。我想到了被我關(guān)起來的格里塔,想到它經(jīng)受的饑餓和寒冷,可能它已經(jīng)死在了外面的煤箱里,但是我什么也沒說。直到快傍晚的時候,我才承認(rèn)了自己干過的一切;后來大家在煤箱里找到了幾乎被凍僵的格里塔。當(dāng)時我父親暴怒,責(zé)罵我說:“你可真會藏??!”因為此事,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父親一直讓我站在墻角。但是,沒有任何人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一只我非常喜歡的狗,也沒有人問我對于這件事的想法。但是事實上我的行為發(fā)出了某種訊息,具有象征的意義,我只是想引起爸媽的注意:在巴拉德菲爾德的我也像在冰冷的煤箱中,沒有人知道我的悲慘與無助。盡管倫敦每天都會有炸彈降落,但是,我還是害怕回到巴拉德菲爾德去(這種恐懼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的);我非常希望能夠在家里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哪怕有一天我們都被炸死,我也希望和他們在一起,永不分離!
戰(zhàn)爭之前,我對宗教有著一種幼稚的感覺。當(dāng)媽媽點燃安息日蠟燭的時候,我全身心地感覺到了安息日的來臨,它就像一件輕柔的斗篷覆蓋上正在期盼的大地。我還想象整個宇宙中都存在這一現(xiàn)象,安息日輕輕地降落在遙遠(yuǎn)的星球,降落在銀河系,向它們傳遞上帝愛好和平的信息。
禱告是我那時生活的一部分。首先是舍瑪禱文,“以色列啊,你要聽……”每晚我都會作睡前的禱告。等到我刷完牙換上睡衣后,媽媽才會上樓,坐到我床邊,聽我用希伯來語背誦:“保佑你們,耶和華啊,您是宇宙之王,您讓我安然入睡。”用英語念這段話很好聽,可是用希伯來語念會更好聽。(有人告訴我,盡管上帝能聽懂每一種語言,甚至能感覺得到我們無法用言語表達(dá)的感受,但是希伯來語才是上帝真正的語言。)“耶和華,我們的上帝,我祖宗的神,你的旨意叫受苦的我安然躺下睡覺,然后讓我再起身……”每到這個時候,有什么東西(不管是睡意還是什么)就會沉重地壓下我的眼皮,讓我不能繼續(xù)說下去。我媽媽會彎下身子親吻我,我一會兒就睡著了。
回到巴拉德菲爾德后,我睡覺前不再有媽媽的吻了,所以睡前我也不再禱告,因為每次禱告的時候總能讓我想起媽媽的吻,這種時候一想到媽媽不在我身邊了,我就有點受不了。以前帶有上帝的關(guān)懷和鼓勵的話語總能讓我感到溫暖和欣慰,但是現(xiàn)在卻感覺這些詞語是那么的啰唆,甚至像個謊言。
我一直認(rèn)為父母拋棄了我,我對他們的信賴和愛動搖得很厲害,我對上帝的信心也是。我不斷地問自己,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上帝存在呢?在巴拉德菲爾德我決定用實驗來解答這一疑問:我在菜園里并排種了兩排蘿卜,并且讓上帝保佑其中的一排,同時請上帝詛咒另一排;我希望無論如何都要看見這兩排蘿卜有明顯的不同。結(jié)果長出來的蘿卜是一模一樣的,這也向我證明了上帝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現(xiàn)在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希望能夠信仰某樣?xùn)|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