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那個冬天,我來到了這座沿海城市,來到了這家有名的報業(yè)集團。
我不是記者,我是一名發(fā)行員。如果要在這個報業(yè)集團做記者,門檻非常高,要求非常高,首先要畢業(yè)于全國知名大學,后來,和他們坐在一間辦公室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本科畢業(yè)在這里都算低等文憑,海外歸來的碩士博士一抓一大把,而我畢業(yè)于一所三流大學;其次,要有全國知名媒體的從業(yè)經(jīng)驗,而我從業(yè)經(jīng)歷坎坷,既在一家倒閉了的報社工作過,還在一家縣級報社“濫竽充數(shù)”過,這些,無疑都是我履歷中的“污點”;再次,要擁有在全國范圍內(nèi)影響深遠的稿件,而我因為最近一年就業(yè)的報社都是三流四流的報社,稿件再好,也沒有絲毫影響力。
然而,只要能進這家全國知名的報業(yè)集團,發(fā)行員我也干。
這家報業(yè)集團下面有將近十家日報、周報、周刊、雜志。我是一家剛剛創(chuàng)刊的周報的發(fā)行員。
每天早晨,我從發(fā)行站領(lǐng)到100份報紙,然后站在商場、車站、城中村的村口,扯著嗓子叫喊著:“賣報紙啊,最新的報紙?!逼鋵?,報紙一周出一期,一周只有一天是最新的,其余的都是舊的。
記憶中,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冷風沁人心脾,我站立一會兒,就會渾身打哆嗦。為了驅(qū)除寒冷,我不得不一直不停地走動著,跺著腳,搖晃著雙腿,像一個上緊了發(fā)條的變形金剛。經(jīng)常地,一個早晨也賣不到十份,而賣十份賺到的錢,還不夠我吃一碗混沌。
為了多賣報紙,我不惜出賣“色相”,見到有單身女孩走過來,就攔住說:“小妹,買份報紙吧。”女孩子看到我黧黑的面容和寒酸的衣著,急急忙忙地繞道走過。女孩子不愿意買,我便改變策略,專門找那些帶著女孩子的男子,在他們呢喃私語的時候,在他們在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突然跑過去,伸過報紙說:“大哥,一元錢,買份吧?!边@一招果然見效,很多男子都愿意在女孩子面前扮大方。這樣,我一天也可以賣到100份報紙了。每份報紙的提成是0。15元,我每天可以收入15元。
很早的時候,看到那些黑白經(jīng)典影片中,腋下夾著一疊報紙,邊跑過黃包車,邊大聲叫喊著:“號外,號外”的報童,我心中就會泛起一陣酸楚,而現(xiàn)在我也在賣報紙,不同的是,我不是報童,我已經(jīng)快要30歲了,那個古人所說的而立之年,我還沒有立起來,我還爬在泥濘中。但是,我從來沒有氣餒過,我是抱著一線希望來到了這個全國知名的報業(yè)集團,我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在那幢像心中圣殿一樣的大樓里上班。
那一年的冬天,我常常會來到那幢大樓前,隔著一條馬路,望著它。那些從這幢大樓出出進進的編輯記者們,沒有人會想到,此刻就有一個人站立在他們對面,眼中燃燒著獵豹一樣的渴望,心中卷起萬丈狂瀾。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那幢大樓里的記者,而且一定會成為這幢大樓里最出色的記者。他有了奮斗目標,他像餓極了的雄獅,太需要在草原上縱情馳騁,然后將獵物按在爪下,撕成碎片。
生活中只有一條死路,其余的都是活路。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走進這幢大樓里。
做發(fā)行員的日子很辛苦。有一天,發(fā)行站開會,站長說,報社發(fā)行部規(guī)定,每人在這個冬天要完成200份的征訂任務。
我們這個發(fā)行站只有二十幾個人,很多人都是本地人,還有些人在兼職。站長是一名退伍軍人,留著光頭,身體魁梧,看起來面目猙獰。聽說他以前在部隊是連長,所以,他把我們都當成了新兵,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誰要敢反抗,他還會拳腳相加。
別的發(fā)行員都有自己的路子。有人的親戚當領(lǐng)導,一個電話打過去,下級部門就將200份報紙的征訂款送過來了;有人的親戚干稅收,菜市場的每個攤位一人一份報紙……我是外地人,剛剛來到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形單影只,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第二天,我搬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擺放在一家商場的門口,我還寫了一張征訂廣告擺放在桌子旁邊。一天過去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每一個從面前走過的人,盼望著他們會來訂閱一份報紙。然而,沒有,這家剛剛創(chuàng)刊的報紙,人們都沒有聽過。
夜晚,我準備改變方式,變被動防守為主動出擊。
那時候,我住在城中村里,這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城中村。城中村里有很多店鋪。天亮后,我來到一家家做小生意的店鋪,磨破嘴皮,求爺爺告奶奶,祈求人家能夠訂閱一份報紙,然而,一天過去了,我只完成了一份報紙的征訂任務。這是一家肉鋪,老板娘說報紙看完后,還能夠包肉,一舉兩得。
城中村里居住的都是窮人,城中村里做小生意的,也都是窮人。一年幾十元的訂報款,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怎么辦?我如何才能完成這199份的征訂任務?
當時的我就像一匹餓得太久的獵豹,任何一個從我眼前走過的獵物都不會放過。這種瘋狂徹底發(fā)掘出了我的潛力。
報紙沒有人征訂,關(guān)鍵是因為沒有知名度,市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份報紙。怎么辦?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有一天,我走進發(fā)行站,向站長要了幾百份沒有賣出去的舊報,站長問:“你要這些舊報干什么?”我說:“有很大用處,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凌晨三點,我騎著報社發(fā)給每個發(fā)行員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后座兩邊,一邊是一桶幾個小時前熬好的漿糊,一邊是那幾百份陳舊報紙。每到一個路口,我就跳下自行車,在墻上貼一張報紙。那時候城管檢查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嚴格,城管的勢力還很弱小,人員有限,我成為了漏網(wǎng)之魚。
第二天早晨,全市都知道了這座城市有這樣一張新創(chuàng)刊的報紙。我騎著空蕩蕩的自行車,看著每個路口都撅起一堆看報紙的屁股,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城中村。
當天黃昏,我在城中村睡醒后,就溜到了一個小區(qū)里,那時候的小區(qū)管理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嚴格,戴著大蓋帽的保安形同虛設(shè)。我乘著電梯,一路登上了頂層,然后一家家敲門。那時候,正是都市白領(lǐng)們下班做飯的時間,家家都會有人。我一家挨著一家,說明來意,請求他們訂閱我們的報紙。有些人說:“哦,這張報紙我知道,今天滿大街都是的?!蔽揖统脵C說:“對呀,報紙影響力多大啊,您不訂閱,真的可惜?!本瓦@樣,我依靠油嘴滑舌,總能在一幢大樓里訂閱到幾份十幾份。
但是,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有的人隔著防盜門,剛剛聽懂我的來意,就罵一聲,惡狠狠地關(guān)上了木門。我便站在門外,也隔著木門惡狠狠地在心中罵他。這樣,兩相抵消,我又興高采烈地敲響下一個住戶的房門。
我在那天凌晨三點的瘋狂之舉,轟動了報社,站長笑著對我說:“干工作就需要這種不怕犧牲的精神。老總開會表揚了我們發(fā)行站,你他娘的真給老子長臉?!比缓?,軍人出身的他把發(fā)行競爭當成了一場戰(zhàn)役:敵人占領(lǐng)了山頭,我們在山腳下,怎么辦?就采用偷襲,夜晚發(fā)起攻擊,趁著混亂將敵人趕下山去?!八麐尩?,有這股狠勁,啥事都能干成?!?
我依靠著一家一家敲門,也終于超額完成了200份的征訂任務。此后的兩個月,報社的發(fā)行局面打開了,當然不是我夜晚刷墻的功勞,是報社做廣告的結(jié)果。然后,我們發(fā)行員的日子就好過了。每天早晨,我只要把報紙發(fā)送到一個個報刊亭,再投送到訂戶門口的報箱里,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務。這種日子悠閑而隨意,但是工資不到一千元月薪。
那年元旦,報社舉行迎春酒會,我因為業(yè)績排列在報社發(fā)行部的前十名,而在被邀請的行列。
在那次酒會上,我認識了很多以前聽到,而從來沒有見過的全國知名記者,認識了享譽國內(nèi)的報界精英。我想,如果我在發(fā)行部門一直干下去,也會干出一番成績的。然而,我一直想做記者,做記者一直是我心中的夢想。我盼望著,有一天,我能夠和這些享譽全國的記者坐在一起,共同舉杯。
那次酒會上,大家提議我的頂頭上司發(fā)行站站長發(fā)言,他正在吃飯。他將滿口的牛肉囫圇咽下去,然后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我說點啥呢?說點啥呢?”他緊張得臉紅脖子粗。大家都忍住笑,看著他。僵持了幾分鐘后,他說:“算了,我啥也不說了。”然后坐下去繼續(xù)吃他的臘牛肉。大家哄堂大笑。
那次酒會上,我還聆聽到了總編的慷慨陳詞,他的講話在我的面前打開了一扇大門,讓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看到了自己面前的臺階,我發(fā)誓一定會好好努力,在這家報業(yè)集團里,從見習記者、記者、首席記者、主任、總編助理一直干上去,直到有一天,能夠坐在他的身邊。他是一個謙謙君子,也是一個極有個人魅力的人。
他是我今生的奮斗目標。
那天,我回到城中村,在日記本上寫道:“我要用三年時間,做這家報業(yè)集團的首席記者?!焙髞?,我果然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