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诉@家全國知名的報社做記者。

然而，和以前找到工作不同的是，在短暫的興奮過后，我感到的是沉重的壓力和焦慮。我擔心的是，我會重蹈以前在別家報社的覆轍。

我在這家報社要先從見習(xí)記者做起，見習(xí)期滿，合格后可以轉(zhuǎn)成普通記者，普通記者如果做得很出色，可以升為首席記者。而屈指可數(shù)的首席記者，是記者中的最高境界。

我發(fā)誓在這家全國知名的報社，一定要干到首席記者。

來報社報道后，我被通知到會議室開會，這是報社總編們對新來的記者們的第一次培訓(xùn)。我走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巴掌。

我驚訝地轉(zhuǎn)過頭去，驚訝地看到身后站著的居然是主任--那個看著我吃了六碗面條的主任，那個帶領(lǐng)我走進記者生涯的主任，那個教會了我暗訪，又帶著我來到南方的主任……我們擁抱在一起，淚眼朦朧。

這次，他也被錄取了，是從2000多人中選拔出來的十個人之一。

后來，他告訴我，他和我分別后，就在北方一座城市的小報里做記者，短短的時間里，依靠自己的能力居然做到了總編助理，然而，看到南方這家知名報紙在網(wǎng)上招聘，他就義無反顧地投遞了簡歷，參加了考試，也順利錄取了。而妻子也同時參加了這座城市一家跨國公司的招聘，也如愿以償了，現(xiàn)在，他們都來到了這里，以后就打算在這里安家，在這里生活一輩子。

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全國幾十萬人從業(yè)的新聞圈子更小更小。

總編已經(jīng)早早等候在會議室里，看到我們每個人走進來，他都站起身來，點頭微笑。他的身邊還有好幾個人，他們都是報社的領(lǐng)導(dǎo)。

會議前先要做自我介紹，從他們的介紹中，我得知我是十個人中資歷最淺的人。他們中不乏全國有名望的記者，我早就聽過他們的名字，看到過他們的作品，只是無緣相見。他們中還有好幾個做到了總編級別的人，而我，只是一名發(fā)行員。

我懷疑是總編給人事部門打過招呼，才把我留下來。那么這樣說來，總編應(yīng)該非常器重我了，一定對我另眼相看?？偩幹v話的時候，我悄悄告訴主任說：“我和總編曾經(jīng)長談了一個小時?！蔽业脑挷粺o炫耀。

主任說：“我也和總編長談過一個小時?！?

我愕然了，問他：“什么時間？”

“來這里的第一天。這次招聘來的每個人，都和總編單獨交談過。”

我感到很失落。在這十個人中，我毫無驕傲的資本，我唯有付出比他們更多的努力，才會在這里生存下去。

我們這批記者的見習(xí)期限是三個月，三個月不合格的，卷鋪蓋走人。

我們這十個人沒有分口，沒有線索，沒有題材，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幫上你，甚至辦公室里連一臺屬于自己的電腦也沒有，我們只能等到別的記者出去采訪的時候，才能使用人家的空閑電腦。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我想起了鐵血時代的斯巴達，他們的孩子出生后就放在深山老林里，與狼蟲為伴，與蛇蝎為伍，體弱多病的被淘汰，健壯有力的生存下來。而我們，就和這些斯巴達的孩子一樣。

這家報社人才濟濟，競爭非常殘酷。

報社考察的不僅僅是你的寫作能力，還有你的團結(jié)協(xié)作精神，你的為人處世本領(lǐng)，你的方方面面，你的里里外外，要在這家報社生存下去，不僅僅要有出眾的才能，還要有優(yōu)秀的品質(zhì)。

我們在明處，考察的人在暗處。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視線之內(nèi)，我們當時并不知道，在我通過了見習(xí)期后，才有人告訴了我。我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見習(xí)期內(nèi)，只有五百元生活費，發(fā)表了稿件，稿費打八折。不發(fā)表稿件，就只有這五百元。五百元要在物價昂貴的大城市生活，幾乎不可能。

第一個月，有兩個人走了。一個是北方一家報社的副總編，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做到了總編這樣的級別，再受這樣的苦，實在不劃算。他走的時候，還戲謔地對我們說：“有一天你們誰想離開這里，就來北方找我，我給你們安排主任當當?！睕]有人把他的話當回事，作為總編的他都想在這家報社做一名普通記者，那家報社的主任又有什么吸引力？

第二個離開的是一名女孩子，這名漂亮的女孩子說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冷落。每天沒有人管理，沒有人搭理，你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要采訪什么內(nèi)容，你來上班可以，不來上班也行，你在他們的眼中就像空氣一樣，沒有人理你，沒有人和你打招呼，沒有人和你說說笑笑，你就像不存在一樣。所有人站在你的面前，眼光都越過了你的頭頂，看著遙遠的地方，你不是他們的同事，他們沒有把你當作同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在她以前的報社是頂呱呱的首席記者，那家報社在業(yè)內(nèi)也有名氣，她選擇了回到原來的報社。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這是報社對每一個人的下馬威，目的是殺殺我們這些人的傲氣。畢竟這些人都有過很高的知名度，也擔任過重要的職務(wù)。而來到這里，就要從頭開始，從見習(xí)記者做起。

我為人一向低調(diào)，謙遜有禮，因為我實在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再說，來到這家報社上班，是我從業(yè)以后夢寐以求的事情，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我又怎么能不珍惜這個大好機會？我發(fā)誓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好在這家報社的每一步。我蹬過三輪車，做過保安，賣過報紙，看慣了人們的白眼冷面，這點冷落又算得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和主任喝酒，幾元錢一瓶的二鍋頭，炒盤包菜，拍盤黃瓜，我們都有些醉意了。我說：“我一定要在這家報社留下來，脫一層皮也要留下來，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

主任說：“我也一定要留下來。妻子來到了這里，我要把家安在這里。我也沒有退路了。”

喝完酒后，我們相互攙扶著，沿著人行道一直向前走，居然就走到了江邊，月亮照在江面上，波光蕩漾，江水兩岸是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和高檔住宅區(qū)，我們站在江邊喊著這座城市的名字說：“我愛你。”我們看著那些燈光閃爍的大樓喊：“我要留在這里?！?

兩個貧困的年輕人那天晚上在江邊一直坐到了天亮，他們都懷揣著夢想，渴望在這座城市有自己的立錐之地，他們幻想著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然后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讓孩子出生在這座城市，讓孩子以后不再像自己這樣顛沛流離，讓孩子成為這座城市的人。

多少年后，回憶起這個江邊的夜晚，那一切都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