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我們的王國里(12)

孽子 作者:白先勇


回到蓮花池那邊,已是半夜時分。播音臺的擴音器,已經(jīng)寂滅了,公園里的游人,都已離去。于是我們的王國,從黑暗里便倏地涌現(xiàn)了出來。蓮花池的臺階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幺兒,三三兩兩,木屐踏得噼噼啪啪,異常囂張。亭子那邊,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著蹣跚的步子,蹭向我們的師傅楊教頭,衰疲的探問道:“有新鮮的孩子么?”盛公已經(jīng)老耄,而且背脊還患了嚴重的風(fēng)濕。他找孩子做伴,只是為著陪他老人家消個夜,喝杯燒酒罷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說他只要看看一張年輕的面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藥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萬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長,攝制過好幾張超級文藝愛情影片,賺了不少錢。據(jù)說盛公從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紅小生,跟許多有名的女明星配過戲,可是他卻無限感嘆地對我們說道:“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哪!”那個尾隨在老鼠后面,氣吁吁叫著“耗子精”的,是聚寶盆的江浙名廚盧司務(wù)。盧司務(wù)體重兩百零五磅,笑起來,好像一尊歡喜佛。他對老鼠有偏愛:“老鼠么,我就喜歡他那幾根排骨,好像啃鴨翅膀,愈啃愈有味!”遠遠在樹林子那邊,掩掩藏藏,不敢拋頭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學(xué)生;那幾個還來不及脫去制服的是外島回來,到臺北度假的充員士兵;還有一些三重鎮(zhèn)到公園來打秋風(fēng)登記有案的小流氓;還有西門町拍賣行、裁縫鋪、皮鞋店的小伙計;也有心臟科的名醫(yī)生、一位軍法官,還有曾經(jīng)紅得發(fā)紫現(xiàn)在已經(jīng)禿了頭常戴著一頂巴黎帽的臺語明星;還有那位皺得滿面山川狂熱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藝術(shù)大師,藝術(shù)大師常常說一些我們不甚明了的話:“肉體,肉體哪里靠得住?只有藝術(shù),只有藝術(shù)才能長存!”所以他把我們王國里的美少年,都畫成了圖畫。當(dāng)然,還有我們那位資格最老,歷盡滄桑的老園丁郭老。郭老一個人遠遠的企立在那棵綠珊瑚的下面,白發(fā)白眉,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滿懷悲憫的瞅著公園里這一群青春鳥,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處飛撲。郭老在長春路開了一家照相館青春藝苑。他收集了我們的照片,貼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鳥集”。他把我編成八十七號,命名為小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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