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個王國里,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shù)能|體,一顆顆寂寞得發(fā)瘋發(fā)狂的心。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沖破了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開始四處狺狺的獵狩起來。在那團昏紅的月亮映照下,我們?nèi)缤蝗簤粲伟Y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開始狂熱的追逐,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蓮花池的臺階,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術(shù)一般,身不由己,繞著蓮花池,一圈一圈不停地轉(zhuǎn)著。黑暗中,我看見那一雙雙給渴望、企求、疑懼、恐怖,炙得發(fā)出了碧火的眼睛,像螢火蟲似的,互相追撲著。即使在又濃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銳的感覺得到,其中有一對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兩團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發(fā)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卻無法回避那雙眼睛。那雙炯炯的眼睛,是那樣的執(zhí)著,那樣的急切,好像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懇求什么似的。他是一個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園里,我從來沒有見他出現(xiàn)過。
“去吧,不礙事的?!蔽覀儙煾禇罱填^在我身后湊近我耳根低聲指示著,“我看見他跟了你一夜了?!?/p>
那個陌生客已走下了臺階,站在石徑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著我這邊,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靜靜的,然而卻咄咄逼人的在那兒等待著。陌生客,平常我們都盡量避免,以免搭錯了線,發(fā)生危險。我們總要等我們的師傅鑒定認可后,才敢跟去,因為楊教頭看人,從來不會走眼。我走下臺階,步到那條通往公園路大門的石徑上。我經(jīng)過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裝作沒看見他,徑自往大門走去,我聽見他跟在我身后的腳步聲,踏在碎石徑上。我走出公園大門,一直往前,蹭到臺大醫(yī)院那邊,沒有人跡的一條巷子口路燈下,停下腳來,等候著。
在路燈下,我才看清楚,那個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總有六呎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撐起。他身上那件深藍的襯衫,好像是繃在一襲寬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長方形的面龐,顴骨高聳,兩腮深削下去,鼻梁卻挺得筆直的,一雙修長的眉毛猛的往上飛揚,一頭厚黑的濃發(fā),蓬松松的張起。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臉上的輪廓該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卻是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雙深深下陷,異常奇特的眼睛,卻像原始森林中兩團熊熊焚燒的野火,在黑暗中碧熒熒的跳躍著,一徑在急切的追尋著什么。當他望著我,露出一絲笑容的時候,我便提議道:
“我們到圓環(huá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