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我們的王國里(27)

孽子 作者: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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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臺(tái)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qū)。充軍充到這里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jí)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fā)黑,木板上霉斑點(diǎn)點(diǎn),門窗瓦檐通通破爛了,像一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臺(tái)風(fēng)刮掉了,一直沒有補(bǔ)上,好像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里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jù)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fēng)一般。去年他中了風(fēng),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墒撬詩^力的唱著《逍遙津》,很蒼涼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像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duì)長和黃副隊(duì)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yàn)閮杉夜灿靡粋€(gè)廚房。常常在深夜里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fēng)中,聽得人毛骨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洪亮,總是占上風(fēng)。黃太太卻干瘦得像只縮了水的黃瓜,一徑癟著嘴,淚眼汪汪,滿面凄苦,好像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么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像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罵又洶洶然揚(yáng)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敗與荒涼。巷子兩側(cè)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篾、發(fā)銹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污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郁郁蒸蒸,一股強(qiáng)烈的穢氣,便沖了上來,在巷子里流轉(zhuǎn)回蕩。巷子中央那個(gè)敞口的垃圾箱,內(nèi)容更是復(fù)雜。常常在堆積如山的穢物上,會(huì)赫然躺著一只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齜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里,慢慢開始腐化;上面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地一下都飛了起來,于是死貓灰黑的尸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dòng)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后又把黃滾滾的泥漿帶到屋里去。如果天氣久旱,風(fēng)一刮,整條巷子飛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墻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濛濛的風(fēng)沙中,便異常熱鬧的招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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