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望著遠處華盛頓大橋在風雨中閃爍著的燈光,全然忘卻了還有一個人跪在我的腳下,在啃食著我的身體。又一個大雪紛紛的冬夜,我在時報廣場一家專演黃色電影的通宵戲院里,倒在最后一排,昏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大概已是清晨。一間又黑又大的戲院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大銀幕上人體亂跳,可是我完全沒有看見,只是當我低頭看表時,手腕上那只我在臺灣考上大學時父親送給我做紀念的勞力士卻不翼而飛,讓人家順手剝走了。那些年,我在紐約的街頭上流浪,前前后后,大約總吃了幾百只牛肉餅了吧。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牛肉餅是什么味道。我失去了味覺,嚼什么東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買了一只牛肉餅,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塊肉來,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著自己的血肉,把牛肉餅一齊吞下到肚里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復了知覺--
“那是一個圣誕夜,紐約大街的圣誕樹上都點滿了紅紅綠綠的彩燈,到處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雪落得早,五六點鐘,曼赫登上已經變白了,人們跟家人聚在屋內,開始圣誕晚餐。我也跟著一群人,在吃圣誕晚餐。我們一共有一百多個,有六七十歲全身松弛得像只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幾歲四肢剛剛圓滑鼓脹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黃人、棕色人,在那個圣誕夜里,我們從各處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舊的高樓里,在一間間蒸汽彌漫的密室內,我們赤裸著身子,圍在一塊兒聚餐,大家靜默而又狂熱的吞噬著彼此的肉體。我離開那間三層樓像迷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出到街上,外面已經蒙蒙亮了,天上的雪花給寒風刮得亂飛,到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車回家,走過中央公園門口,突然間,里面樹叢中閃出一團黑影來,緊緊跟在我的身后。平常夏夜里,中央公園那一帶樹蔭下,經常人影幢幢,在那里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時候,還會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寒風中,彷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盡,遍身麻木,于是便加速腳步,往七十二街家里走去。走到公寓門口,后面跟著我的那個人,卻追了上來,聲音顫抖的叫道:“先生,有零錢么?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