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夜的游戲--趙柏田(1)

我小時候 作者:蒙木


那一年我7歲。

那時候的生活是多么枯淡,就像包圍鄉(xiāng)村的空氣。枯淡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我又是那么的孤獨。夏天是一年中惟一的明亮的季節(jié),我可以成天泡在河里,玩狗爬式,摸河蚌,再就是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朵朵飛來又飛去。太陽燒得背上火燎火燎的,然后就蛻了皮,像出了麻疹一樣難看。陽光絲絲地滲進了我小小的身體里面,在一個什么角落貯藏了起來,讓人憋得發(fā)慌。我真是太閑了。我有那么多的時間要去打發(fā)--就像玩斗地主時滿手的牌,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讓它們一張一張走掉。時間是那么多,錢是那么少(三分錢可以買一根赤豆棒冰,五分錢換一根白糖的,一毛錢可以兌七根橡皮筋至少可以換五顆以上的玻璃彈子),快樂都不是現(xiàn)成的,要自己去找。那時(從更早的時候?)我著瘋了一般迷上了玩彈子。我的打彈子技術(shù)在村莊里首屈一旨。別的孩子隨著季節(jié)和月份的變化老是更換游戲,但我一年四季總玩這個。每天傍晚放了學(xué),我就趴在村里的曬場上打彈子,我手腳并用,在地上跳來跳去就像一只猴子,把那些彩色的玻璃彈子一個個準確無誤地射進了泥洞。很快我就有了最佳射手的稱號。我全身衣袋里都是贏來的玻璃彈子,一走動彈子袋就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好聽的聲音。這種聲音使我走到哪兒都是趾高氣揚。別的孩子像跟屁蟲一樣跟在我的身后,因為他們的彈子賭光了,聽著那可愛的玻璃彈子互相撞擊發(fā)出的聲音,他們興奮得眼睛發(fā)光。有時我也會借給他們一些,讓他們過過彈子癮,如果我高興了,也會無條件地送給他們一顆或者兩顆。這些玻璃彈子就像童話中的一個金幣,讓我體會到了什么是有錢人的快樂,有錢人的慷慨。但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提防我,他們想盡辦法哄我高興,從我這兒騙去彈子,但我要玩時他們都遠遠跑開了。就算我把他們的玻璃彈子全都贏到手,但沒有一個人跟我玩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有一次玩彈子我運用了各種計謀,連著一直輸?shù)降谑P,好讓他們認為我不過是個無能之輩,盡管如此,我還是引誘不來對手。我只好一個人玩了,讓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無休止地決斗,但很快我就興味索然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左手老是打不過右手。

大概就在我一個人玩彈子的那些天里,地震的消息悄悄流傳了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惶的神色,相互碰了面都不再問吃了沒有或吃了些什么。他們說地震。希他娘的地震怎么還不來?快了吧,我看快了。就好像地震是一個妖精,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會突地跳出來嚇大家一跳。許多人變得小心翼翼,他們時刻關(guān)注著身邊的那些小動物,雞,狗,還有老鼠,關(guān)注著墻角的樹和草,看它們有沒有異常的動靜,那些可都是地震的預(yù)兆啊。有人家里的貓找不著了,有人家里的狗竄上了墻,還有人家院子里的水井半夜里發(fā)出咕咚咕咚讓人莫名其妙的聲音,就好像有人在下面吐水泡。記憶中那些日子的天空也有點不一樣了。黃昏,太陽下山了,兩天的晚霞火紅火紅的,都鑲上了金色的邊線,它們詭秘地變化著,一會兒是一匹馬,一會兒是幾頭奔跑的獅子,一會兒又成了一團碩大無朋的蘑菇,中間的黑濃得化也化不開。有一次,我一個人站在河灘上,看見有一團云像極了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趴在講臺上睡覺的模樣(他經(jīng)常在我們做作業(yè)的時候睡著,嘴邊的涎水打濕了我們的識字卡片),我馬上跑回村莊叫人來看。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跑到河邊,那團云早就讓風(fēng)吹散了。我急了,我說,我真的看見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了。別的孩子都啊呸啊呸起來,他們起哄說,什么呀,我們看好像大肚皮女人。他們哈哈大笑,倒好像我真的騙了他們似的。

我敢說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這是多么沒有心肝的快樂啊)。大人們也是脆弱的,即將到來的生活的變故(他們相信它正像一只笨糟糟的人像邁著圓柱形的巨腿一步一步走近村莊)把他們打懵了。他們忙著準備棉被,干糧,逃難路上要用的鍋鏟和碗盞,他們自己把自己嚇壞了,再也顧不上在我們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過來大聲喝斥,或者揪耳朵,敲栗爆。再也沒有人對我們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我們快樂得幾乎要昏了頭。玩累了,我們鉆進桌子底下,桌子上鋪著厚厚的棉被。這樣的鋪著棉被的桌子是簡易的防震棚,每戶人家的堂屋里都有。屋子底下黑咕隆咚的,放著大人們早就預(yù)備下的年糕干、烤番薯和燒酒(都到這一步了他們還忘不了酒)。我們吃著這些東兩,故意發(fā)出咯嘣咯嘣很大的聲響。我們,饑餓而又快樂的小獸,咀嚼的牙齒發(fā)著銳利的光。番薯、倭豆,這些東西都不太好消化,很多人得了嚴重的便秘,蹲在露天糞缸上臉憋得通紅,好半天也拉不出一點屎。到了夜晚,村里人全都來到了曬場上。他們帶著椅子和竹席,坐的坐,躺的躺,曬谷場上密匝匝的全是人影。夏夜的空氣十分燠熱,風(fēng)息不動,打嗝聲、放屁聲、咒罵聲和小孩的哭叫聲響成一片,間或還有成群的蚊子飛來時悶雷般的聲音。大人們嘴邊的香煙屁股像特務(wù)接頭時的暗號忽亮忽暗。他們說,外面風(fēng)涼,再說地震來了逃起命來也快些。有一個老頭成天喝酒,想把自己弄醉,這樣死起來也好利落些,他喝呀,喝呀,臉都紅成老蝦公模樣了還是沒醉,他苦惱自己竟然想醉也醉不成了。還有一個老婆婆,睡覺的時候也緊緊抱著那袋炒黃豆,有一個晚上她醒來(或許她還是在夢里)竟背著那袋沉重的炒黃豆在曬谷場上驚恐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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