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也許不知道吧,以前北平有著一個沉鐘社,是幾個很好的朋友所組織的,他們因為意趣相同,才有了友情,這種友情的深厚后來變成比父子、兄弟之情還要深的,大家都是文藝的愛好者,所以組織了一個社,他們只是自己著或者譯些書,覺得很有意義就是了。其中有著一個馮先生,是在孔德教國文的,我們常常地聽見他說到他的這幾個朋友,因為我也看過他們出的書,就不覺得記住了這幾個人,后來馮先生到德國去了,就由他朋友這位Y 先生接下去主持這個沉鐘社。那時候他還只教大姐那班,大姐那一班都是很喜歡他的,因為他對于無論什么人都是很誠懇、很好的,書也講得很切實,所以大姐在家里常常地說Y 先生怎樣好,現(xiàn)在大姐一定會說他怎么壞,不過在那時候她是真很覺得Y 先生好來著,因為大姐常常這樣說他,我就留下一個好印象在心里,雖然那時候Y 先生還沒有教我們,我卻是很喜歡他的,他翻譯的幾部書,我又都看過,所以對他更好了。時常的,我因為等大姐一同回家,就常在窗外聽他給大姐們講書,也很愛聽,雖然那時候他并不認識我,但是我一看見他就自己會很高興的,可是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第二年的春天,學校排的功課表,有幾點鐘的國文是由他來教,我真是高興極了,而且不是我一個人這樣高興,我們一班都是這樣的。當時全中學部的人都是很喜歡他,只要他一到學校了,就有許多人圍著他同他講話的,因為他不但為人好,很和藹,說話總是很中肯,講書也是講得很得體,很認真,我漸漸地對他更親切了。那時一點也不知道是愛,只是莫名其妙,總愿意同他在一起,聽他說話,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沒有不深入我的心中的。若是他回去了時,我就會在他后面,看著他出了大門以后,我的心里就覺到很空虛似的。好像失掉了什么東西,這完全是很自然的,一點造作也沒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樣。從那時,我喜歡他以后,也可以說是從我認識他以后,我是非常地愛在作業(yè)室里讀書的,因為他一禮拜中有兩次管作業(yè)室,我就因此差不多天天都在里面看書了。有時候就由他來給我找各種書看,從那時起,我才深切地知道了看書的意味,總不離開書地看,而且是非常用心地看的。
在這年的暑假前和暑假中,我到他家去玩過好幾次,他家里的人對我很好的,但是我看見他家中是那樣美滿,我總有點莫名其妙地不高興。在暑假后,他就接著馬先生來管理學校,就在這個時候,他因為辭退先生,認真的管理,就因為管事得罪了許多人,許多人都對他懷恨著,這種現(xiàn)象二爺在外面做事多年,恐怕也會很知道吧。但他卻很嚴格,懷恨、得罪他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該怎么樣,便怎么樣去做,只想把學校弄好,別的他全不管,什么事都認真去做,絲毫不講情面的。這次報紙上所登的,都是幾個被辭退的,或是將要辭退的教員所做的,種種攻擊,理由當然是懷恨。在他管理事情后,就不教學生了,我覺得我并不只像一個學生似的那樣對他親切了,是更進了一步,他也這樣覺得,拿我當做他的孩子似的,處處指導著,愛護著。在那時候有一點通信,完全像是一個父親給他的女兒,和一個女兒給他的父親的,怕你不要生氣,才這樣對你說,因為也許二爺有我們的時候,還年輕的緣故吧,好像就沒有對我們怎樣親切過,所以那時我才真正得到一點類似父親的愛,我們就用父女相稱著的,但是情感太濃了,就有點超過父女的樣子。二爺說這有什么法子呢?我知道是一件不對的事,但是那時候我真是沒有法子止住自己,一看見他就會那樣的歡悅,他無論對什么人說話,我都愛聽,一舉一動都在支配著我的喜樂,我一離開學?;氐郊依?,就會很煩悶似的,大概因此娘就注了意,正在我們的愛有點超過了父女的時候,有一天娘就把我鎖著的箱子打開了,就看見了他給我寫的信,他送我的法文書和一些玩意,當下就由大姐給送回他家去,他也來同娘把這件事的前后說明白,解釋過。是答應了娘,同我斷絕,只保持師生的關(guā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