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我舉手便停了下來。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把他的話搞明白，于是我點頭示意他往下說。

父親的人生分成五個階段。童年是他人生的第一階段，他的感受就是兩個字――單調(diào)：固定的吃飯時間、固定的睡覺時間、固定的上課時間。他說他一直在盡力為我營造一個類似氛圍，他還引用了貝特朗 羅素的觀點，認(rèn)為單調(diào)是快樂人生的必要組成部分。

后來，父親離開我小姨家，到弗吉尼亞大學(xué)讀書，他的人生也就進入了第二個階段：混亂年代――這是他自己的描述。學(xué)校的課程不難，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喝酒、賭博和交女友了。

接著，他在薩瓦納遇到了我母親，于是步入了人生的第三階段。

她離開自己的丈夫，獨自搬到一所舊磚砌成的公寓里，街對面就是薩瓦納的殖民時期公墓。（說到這里，父親似乎想證明一下自己驚人的記憶力，于是刻意向我描述了通往公墓的詳細(xì)路線和路上嵌著的碎牡礪殼的樣子，還描述了圍在公墓外的磚石人行道上的圖案――螺旋形的花紋。他說他不喜歡這種圖案，但螺旋紋是我最喜歡的圖形之一。你喜歡嗎？如果螺旋從中心順時針盤旋，它象征創(chuàng)造和成長；螺旋呈逆時針盤旋則表示毀滅。舉個例子，北半球的颶風(fēng)就是逆時針旋轉(zhuǎn)的。）

母親找了份工作，幫人收蜂蜜、裝蜂蜜、賣蜂蜜。她拒絕接受她丈夫的錢款，一邊工作一邊準(zhǔn)備離婚訴訟。

每個周末，我父親開八小時的車從夏洛特斯維爾趕到薩瓦納，星期一他再趕回去。他說他不在乎路途遙遠(yuǎn)，不過，他厭惡回程。

“你一旦墜入愛河，分離會在無形中造成肉體的痛苦，”他說。他的聲音太低了，低到我不得不湊到他跟前聽。

我在想，如果我是個熱情奔放的人，我會怎么對待邁克爾呢？“艾蕾很冷漠?！睆呐匀说慕嵌葋韺徱曌晕夷茏屛野炎约嚎吹酶笍亍！鞍俸軕n郁，”我經(jīng)常這么想?！鞍傧矚g獨處?！?/p>

但當(dāng)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意識到自己?，F(xiàn)在我發(fā)覺，聽父親講故事可以讓我暫時淡忘凱瑟琳的悲劇。

母親住在薩瓦納的一棟三層高的寓所內(nèi)，房子用紅磚砌成，每家每戶都裝著綠色的百頁窗，陽臺用精致的鐵欄桿圍著，紫藤攀滿了房子的墻壁。她住在兩樓，陽臺面向公墓，她時常和我父親一起坐在陽臺上喝酒聊天。

當(dāng)?shù)厝苏f這棟房子鬧鬼。一個周日的夜晚，母親一個人在房里睡覺，睡夢中她覺察到有人進來，猛地驚醒了。

第二天，她在電話里向我父親講述了當(dāng)時的情形?！拔矣X得冰冷徹骨，要知道，當(dāng)時我是蓋著被子的，再說，現(xiàn)在還沒到冬天呢。房間里彌漫著霧氣；路燈從外面照進來，我看到霧氣在光線里打轉(zhuǎn)。漸漸地，霧氣凝聚起來，變成一個形狀。我本能地驚叫‘上帝啊，上帝，快來救救我?！?/p>

“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霧氣已經(jīng)消散了，散得無影無蹤。房間恢復(fù)溫暖，我安心地睡著了?！?/p>

我父親盡力安慰她。他嘴上雖然應(yīng)和著她，心里卻覺得這都是她幻想出來的東西――她一定是迷信過頭了。

但沒過多久，他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你以前說過我母親很迷信?！蔽乙庾R到自己在摸脖子上的薰衣草小香袋，下意識地把手挪開了。

“是的?！彼⒁獾轿业膭幼鳎闯鑫矣窒肫饎P瑟琳了?！八X得藍(lán)色象征著好運，另外還有字母S?！?/p>

“S是藍(lán)色的，”我說。

他說：“她沒有通感的能力?！?/p>

我靜靜地聽他講有關(guān)母親和幽魂客故事，沒有提問題。自從凱瑟琳那天晚上在窗外出現(xiàn)以后，我不再喜歡問問題了。

一個周末，我的父親和母親吃完飯回到寓所，在會客室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發(fā)霉的味道。他們連忙把窗打開，但怪味就是揮之不去。后來，他們打算上床睡覺了，正在那時，一絲青煙在他們眼前飄旋而至，鉆進臥室。它像一個漩渦似的打著轉(zhuǎn)，仿佛是想凝結(jié)起來――但始終沒有顯出的形狀。

房間變得越來越冷，父親抱著母親，兩人死死地盯著那團東西。過了一會兒，我母親說：“你好，詹姆士。”

話音剛落，青煙就散了，房間的溫度也逐漸伸高了。

“你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我父親問。

“他來這兒不止一次了，”母親答道?！拔液髞頉]跟你提起這事，因為第一次跟你說的時候，我發(fā)覺你根本不相信我?！?/p>

我母親確信她看到的是一個名叫詹姆士 王爾德的鬼魂，第二天她帶我父親穿過街，在公墓里找到了他的墳?zāi)?。那天風(fēng)很大，附著在橡樹上的西班牙苔蘚在風(fēng)中起舞。

父親注視著墓碑，母親憑記憶誦讀碑上的文字：

這塊樸實的碑石

記錄了已故美國陸軍軍需部長

王爾德先生

對上帝的虔誠

真摯的為人和高尚的德行。

他于1815年1月16日與人決斗，

在22歲早早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雖然他死了，但他的精神依舊活著：

非凡的勇氣和無暇的聲譽永垂青史。

他的死使母親提前衰老，

姐妹的希望和安慰就此毀滅，

兄弟的驕傲墜入塵土，

從此，一個幸福的家庭

陷入無限的哀痛。

后來，我父親查到王爾德的弟弟寫過一首詩緬懷他，他選了幾句念給我聽：

我的生命如同夏日的玫瑰，

向著清晨的天空綻放；

夜色尚未降臨，花兒卻已凋零，

散落在地上――歸于塵土。

當(dāng)時，父親還不能確定那個鬼魂究竟是不是王爾德，但母親對此深信不疑。

“于是，”他對我說，“我被引入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一個事實和科學(xué)無法完全解釋的世界。埃德加 愛倫 坡對此有深刻的理解。‘我認(rèn)為，惡魔利用夜色迷茫誤導(dǎo)粗心大意的人――雖然，我認(rèn)為他們不應(yīng)該這樣。’你記得這句話嗎？”

我想不起來。

過了很久，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要講鬼故事給我聽，還煞費苦心旁征博引：他想以此來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幫我排解猝失好友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