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顆梧桐樹下坐了下來。時間對我而言是富余的,我可以隨地休息或是無聊地胡思亂想。
那個下午,我特別地想家,想老婆,想孩子。我想打個電話回去,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斐蛇@樣,我太不是人了,我對不起我的老婆孩子,我不配為人夫為人父。
我在心底譴責著自己,但這于事無補。無論我怎么罵自己,都罵不來兩元電話費。我坐了一下午,就這么想著恨著、恨著想著。后來,我想出招了,我得拼命弄些錢來給家里打個電話,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我不能讓他們擔心。
我在梧桐樹下一直坐到了夜里兩點左右。不是我能坐,而是因為我坐在這兒與坐在別的地方?jīng)]有什么不同。與其到處走消耗體力,還不如就在這兒坐著,最起碼不會感覺肚子餓得難受。那時的義烏還沒有聯(lián)防隊員,如果換成是現(xiàn)在,我可能早就被人客氣地打擾了。
夜里兩點多鐘,我去了開除我的那家傘廠。輕車熟路,我用木棍撬開了傘廠倉庫后窗戶上的鋼筋,爬了進去,然后抱出了50把收折傘。很順利,沒有一點點不測。
那時的義烏工廠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沒有門衛(wèi),甚至連像樣的廠房都沒有,都是自家院子或是租來的舊倉庫什么的,然后掙了錢再蓋,邊掙邊蓋。倉庫大多也是平房,利于搬運貨物。我知道后來的大廠中就有這樣的,比如2005年收購上海霞飛的某化妝品廠。
說實話,偷這家的產(chǎn)品我忐忑不安,雖然他們本來就欠我兩個月工錢,但我知道這不道德。
從小到大,我都是鄉(xiāng)親們眼中的乖孩子,小偷小摸的事從來與我無關(guān),這也是家教太嚴的緣故。但是,在義烏,我居然干起了小偷小摸之事,真是匪夷所思。雖然這算不了什么罪行,但又確實是被人所唾棄的行徑。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要用行動來洗刷這次恥辱。(我完全可以省掉這節(jié)不寫,把這些秘密永遠地塵封在我的心里。但是,為了表明我當時的困境,也為了讓大家更能明白我以后創(chuàng)業(yè)的動力與非凡的忍受力,我還是堅持寫了出來,這更能講得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如果省去這些劣跡,就不能讓你們充分地去理解與感受我后面的爆發(fā)力。)
我把偷到的傘藏在我藏行李的那個破院里,用磚塊掩得實實的,然后才開心地躺在一堆工地木板上睡去。夏天的蚊子特別多,我一晚上都要被叮醒十幾回。2009年,義烏全市發(fā)動滅蠅、滅蚊活動,據(jù)說是為了防治一種什么病。我想,要是那時有這種病,我十有八九會染上,因為我接觸的蚊蠅太多了。
早上醒來后,我感覺又很餓了,但我沒打算去那家民工快餐店,因為那碗飯是我中午的午餐,不能輕易去動。我忍著餓尋思著這50把雨傘如何脫手換成人民幣:一是拿到市場或店里去轉(zhuǎn)給店主;二是賣給快餐店老板娘;三是去昨天挨打的地方找那兩個家伙轉(zhuǎn)手。
思前想后,我決定采用第三種方案。因為一的風險太大,二又沒有把握,三沒什么風險,最多得不到什么錢。錢的多少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我現(xiàn)在急需的是兩元錢打電話回家。當然能有個幾十元是最好的了,這樣我可以住上旅館,洗個澡、刷個牙什么的。
在去找他們前,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錢對我的重要性。我不能不想,不能不考慮每個細節(jié)上的事,想得周全才能如愿以償。
我在路邊撿了個破蛇皮袋,裝了五把傘打算先投石問路。如果真不測被他們扣了,我還有45把,大頭在后面,還是有希望的。
我去的時候大概十點鐘了,那幾個家伙還在睡覺。這是正常的,他們都是夜間工作者。我敲了一個房間的門,出來一男一女,另外一個房間中也走出來了一男一女,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我,實在不明白我怎么又來了。我拉了拉曾經(jīng)給我煙抽的那家伙的手,輕聲說:“師傅,能不能一邊去說個話,我有生意同你們做?!?/p>
“什么狗屁大事還不能在這兒說呀?老子還要睡覺呢。”那家伙伸了個懶腰,接著又打了個哈欠說。
“不是,這里人多,說話不太方便?!蔽倚÷暯忉屨f。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就在這兒說!”高個長發(fā)的家伙吼道。
沒辦法,我只能當著眾人的面從蛇皮袋中取出了一把雨傘,然后說:“我有一批傘想找買家,但我不知道怎么找,于是我想到了你們。我覺得你們見多識廣,人多面熟,這點兒小事肯定能行?!?/p>
“一批?有多少?”一個家伙問。
“具體我沒數(shù)過,反正不少?!蔽夜室膺@么說,目的有二:一是告訴他們這不是太小的生意;二是慢慢套他們。這樣他們會為了下批以及下下批貨,不至于不給我錢。
那兩女的聽說是這檔子事,沒興趣聽下去了,都打著哈欠回房繼續(xù)睡覺去了。
下面為了敘事的方便,我給那倆家伙取個名字:看守我洗衣服的個矮些就叫小矮吧,另外一個就叫大高。從始至終我也不曾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只是我生命長河中匆匆而過的一對過客而已。
“你想賣多少錢一把?”大高問我。
“八九塊一把就差不多了?!蔽艺f。
“八九塊一把?你搶錢呀?我看就值五六塊一把?!毙“f。
“胡扯個毛啊,五六塊你給呀?這種傘頂多三塊一把?!贝蟾叨⒅“哪樥f。
三塊一把,說實話,這種價位是很低,但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我就是送貨上門來讓他們宰的,得樂意被他們宰,如果他們不狠狠地宰我,反倒不正常了不是?
“三塊五,大哥,給兄弟我一碗飯吃吃?!蔽夜室庹f。
“就三塊!不行你走人,我們睡覺,懶得煩這小生意?!贝蟾哒f得很假,但這假話說得很正常。
“三塊就三塊,但要現(xiàn)金。”我裝做心一狠,咬咬牙說。
“當然現(xiàn)金了,哪個像你厚臉皮?!毙“謹[著厚厚的譜子說。
大高狠狠地瞪了小矮一眼,似乎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看你這窮酸樣也是等錢用的主,那就給你現(xiàn)錢好了。”大高藐視著我說。
多年后,回憶起大高藐視我的眼神一點都不生氣,我感覺非?;?。我時常想起這眼神,偷偷地笑出聲來。
所謂的有錢與貧窮、成功與平庸,都是相對而言,那天的大高完全有資格以那樣的眼神來藐視我,因為從“資產(chǎn)”上而言,他比我成功得多。人的眼神總會在無意間給他人留下某種藐視的信號,理解了這種信號就是動力,不理解的就會當做侮辱。在經(jīng)商的路上,我一次次遇到過這種眼神,好在我都把它看成了一種動力,驅(qū)使我一次次地埋頭向前,即使前面是坑,我也埋頭跳下去了,因為只有跳下去后,才會切身感受到坑的深度與那種痛楚感。
“那你們要多少把?我現(xiàn)在就去取來。”我問。
“先來個30把好了?!贝蟾哒f。
“30把太少了,要不先來個50把吧?”我慶幸他們說的數(shù)字沒突破五十。
“那就50把吧?!贝蟾哒f。
“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這里有五把傘,大哥,你給個15元錢,我好坐個摩的去取另外45把過來,路有點兒遠?!蔽艺f。
“他媽的,你真窮!怎么混的?!”大高邊數(shù)落我,邊從口袋中摸出15元給我。
我放下傘,接了錢快步溜煙下了樓。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那一刻晴空萬里!
我終于有錢打電話回家了!我對自己說,不要高興,沉住氣,還有錢進賬。我把錢藏在鞋墊下,這樣才安穩(wěn)。我往最壞的想,即使他們等會兒不給我錢,我也有15元了,完全可以打個電話、吃碗牛肉面了。
我當然沒有坐摩的,只是小跑了十分鐘就到我藏傘的破院了,邊跑我還不忘邊在路邊撿了幾個蛇皮袋。
取了傘,我火速往回趕。
我對自己說,要快,不能不快,否則他們要是反悔我就白費勁了。古人說夜長夢多是很有道理的,我相信古人的學(xué)問。
接下來的交易很順利,我得到了150元。這筆錢對當天的我來說簡直是巨額財產(chǎn)。讓我更加欣慰的是,那兩家伙并沒有扣下我欠小姐的盒飯錢??赡芩麄兪侵宋业奶?,想要下批傘;也有可能是他們認為自己賺大了,無所謂這50元了;還有可能就是我洗衣服抵消掉了。反正我是被宰得很舒心、很舒服、很心花怒放!我還不忘記討了他們的BP機號,不要小看這傳呼號,作用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