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二(2)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你與他分手了?”阿楚追問。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憶述,“一天,鼓起勇氣,穿著樸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樣,不施脂粉,不茍言笑,親自求見陳翁。”

“他趕你走?”

“他與我談了一會。至我懇切求情,請準成婚時,陳老太拿出掘頭掃把――”

“以后呢?”

“后來,他偶爾做了一單虧本生意,因為迷信‘邪花入宅’,帶來衰運,永遠把我視作眼中釘。”

“那十二少,難道毫無表示嗎?”阿楚憤憤不平,“你為他付出這樣多,他袖手旁觀?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臉上一片光輝:“他,為我離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陛喌轿野l(fā)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間寨通常三層。地下神廳之后,二三樓都是房間,我因是紅牌,個人可占一間,其他臺腳普通的阿姑,則兩三人同居一房?!比缁ù?。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嗎?”

“他沒住下來,根本沒這規(guī)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環(huán)擺花街。”

“那你洗盡鉛華,同他相宿相棲去?”

“沒有。”

“二人難道不肯挨窮?”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針見血。挨窮不難,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相對泣血,終于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為什么為你而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我又為什么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

當(dāng)你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時,你就不敢。如花雖溫十二少,但她“猜、飲、唱、靚”,條件齊全,慕名而來的客人,還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續(xù)著。

“十二少靠吃軟飯為生?”

阿楚的訪問,真是直率,而且問題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變,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話來解釋。于是訪問者奸計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娛樂版名記。

自她坐下來開始,問題便滾滾而來。我真汗顏,我是人家講什么我便聽什么;她呢,人家講得少一點,她便旁敲側(cè)擊盤問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沒有靠我養(yǎng)。他有骨氣,不高興這樣?!?/p>

“但,一個紈绔子弟,未歷江湖風(fēng)險,又沒有錢創(chuàng)業(yè)興家,這樣離開父蔭跑了出來,他總不能餐餐吃愛情。”

“他去學(xué)戲。”

“有佬倌收他嗎?”我想到就說。

“怎么沒有?”如花為情郎顏面而辯。

“不不,請勿誤會?!卑⒊驁A場,“他的意思,是當(dāng)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師不易。絕對沒有低估十二少?!?/p>

“而且,”阿楚乘機再狡猾,“我跑娛樂圈知道,訪問老一輩的伶人時,都說他們當(dāng)年追隨開山師父時,等于是工人侍婢?!?/p>

見如花氣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過,即使如花為十二少的骨氣辯護得不遺余力,到底,我們還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說項。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夾萬之際,他與如花已是太平戲院常客,看戲操曲,純是玩票遣懷。人生如戲,誰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開一個廳,挽人介紹大佬倌華叔,央請收十二少為徒,投身戲班。

華叔見十二少眉清目朗,風(fēng)流倜儻,身段修長秀俊,有起碼的臺緣。要知登臺演戲,最重要是第一眼。

――當(dāng)然,在愛情游戲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p>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約港幣四百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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