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找個(gè)瘟生,斬之?!?/p>
“十二少知道嗎?”
“他不必表示‘知道’?!?/p>
真?zhèn)ゴ?。我想,如果有個(gè)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hù)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wù)如倒水洗臉、裝飯搖扇、抹桌執(zhí)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扎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不知道?!?/p>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臺”時(shí)最紅。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yīng)對,永遠(yuǎn)不露破綻。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會。為了與一個(gè)癡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jià)不能說不大。
“有時(shí),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fā)脾氣之后,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p>
她無限依依:“有時(shí)關(guān)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p>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后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shí)丁當(dāng)作響。
這側(cè)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tài)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干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shí),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fēng)俗”。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后,也無從整理。一時(shí)間又想不起再問什么。這都是一些細(xì)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紅塵里。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什么上來一趟。
還是阿楚心水清:
“你們以后的日子怎樣?你為什么要尋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們一齊死?!?/p>
“啊――”阿楚叫起來。
我按住她的手:
“不過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視環(huán)境而定了?!?/p>
“你敢不敢?”她逼問。
“也要視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處。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dāng)。只應(yīng)該在小說中出現(xiàn)?,F(xiàn)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決呢?
“不敢就不敢?!蔽依蠈?shí)地答。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dāng)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們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當(dāng)時(shí)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莊的鴉片一盅,代價(jià)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閑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云吐霧來忘憂。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閑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后,這反而是最純凈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亂夢,好像永恒。
十二少說:“但愿鴉片永遠(yuǎn)抽不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