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文字的資料僅止于此,虛泛得很。
我還有緣得見幾幀照片,說是最后一批紅牌阿姑。有一位,原來也是“倚紅樓”的,名喚花影紅。不過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較豐滿。真奇怪,何以不見如花的照片?
對了,原來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們在1932年吞的鴉片。
我靈機(jī)一動(dòng),忙還書,又商借別的。
“小姐,”我斯文有禮地向她招呼,免生誤會,“對不起,我想再借舊報(bào)紙的微型菲林?!?/p>
“幾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冊子來,“沒那么早?!?/p>
“最早的是幾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經(jīng)死了。
“麻煩你了,不大合用?!蔽肄D(zhuǎn)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興奮得大聲地喚,“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興奮,是因?yàn)橄氲剑瑫粫谌四昶咴缕呷盏膱?bào)紙上,刊了有關(guān)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點(diǎn)線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區(qū)區(qū)一個(gè)廣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偵探,做夢也想不到。一邊想,一邊笑,催促之聲音也大起來。
“先生,在圖書館中請保持安靜?!?/p>
她給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許是“丁”,所以一見我表情有異,更防范森嚴(yán)。
“這卷微型菲林是星島日報(bào)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p>
她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證號碼。在登記身份證號碼時(shí),一再復(fù)看,證實(shí)無訛。怕是一見勢色不對,諸如我出言不遜,意圖非禮,或公共場所露出不文之物,她們便馬上去報(bào)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問題走火入魔了,樣子也開始變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讓那步步為營的女職員安裝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開始,逐天逐天地看,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國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資料。我只知道當(dāng)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rèn)妻》。士多卑厘果占賣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飲咕很時(shí)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讀書報(bào)國》。又因戰(zhàn)事已經(jīng)爆發(fā),香港也受波及,報(bào)上提到日軍,都用一個(gè)“×”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開了天窗,植上“被檢查”字樣……已是亂世,誰有工夫顧盼兒女私情?
我很失望?;税胩斓臅r(shí)間,毫無頭緒,還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點(diǎn),也是無妨,但她又長得……算了,我對美女的標(biāo)準(zhǔn),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不少呢。
當(dāng)我自大會堂圖書館出來時(shí),普天是爛漫陽光。
只有我,因?yàn)榭帐侄?,甚是無聊,一如沒上電芯的收音機(jī)、沒加水銀電池的計(jì)數(shù)機(jī)、沒蠟燭的燈籠、沒燈的燈塔、沒燈塔的海。
腦中充斥著三八七七的舊報(bào)資料:陳世美不認(rèn)妻、士多卑厘果占、讀書報(bào)國、“×”侵華行動(dòng)、“被檢查”……
沿著電車路,信步行至中上環(huán),那個(gè)站,是我與如花一同上車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嗎?如花偶爾提過,十二少當(dāng)年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于是移步上行,誰知,我也認(rèn)不得路了。
這里有新廈,有銀行,就是不見老店。在一間賣人參的高麗店子門外,老頭給我遙指:
“這邊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嗎?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嗎?以前――”
沒等他說完,我連連謝過。我怕他又給我惹來另一個(gè)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風(fēng)塵中打滾了。不,一宗還一宗。先解決如花的這一宗。
這南北行一帶,雖已破舊立新,面目全非,但間中還可見殘存的老字號,木招牌,漆了金字,兩旁簪花。店里高高懸著風(fēng)扇,一邊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盤。整條街,彌漫著當(dāng)歸的香味,聞著聞著,魂魂魄魄都不知當(dāng)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