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陳振邦?!?/p>
“不知道,這里大家都沒有名字。”
不遠(yuǎn)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于地面踩開。黃綠白的顏色,本來濃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原來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雙比較干凈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發(fā)狂地拍打灰塵,跌出三四只昆蟲,落荒而逃。有聲音在罵:
“媽的,找了半天,兩只都是左腳!”
周遭有笑聲,好像不怎么費(fèi)心。
天漸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攏。大概要拍一場戲,悍匪血洗荒村,煙火處處,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
阿楚見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個(gè)。
她跟我耳語:
“猜猜哪一個(gè)是?猜中有獎(jiǎng)?!?/p>
“獎(jiǎng)什么?”
“獎(jiǎng)你――吻如花一下?!?/p>
當(dāng)女人妒意全消的時(shí)候,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獎(jiǎng)你吻十二少一下?!蔽艺f,瞥了那邊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噓!”她怕如花聽到,“滿臉的褐斑,牙齒帶泥土的顏色,口氣又臭。那雙手,嶙峋崎嶇,就像禿鷹的爪,抓住你便會(huì)透骨入肉……”
“人人都會(huì)老啦。你將來都一樣。”
“我寧愿不那么長命。我寧愿做一個(gè)青春的鬼,好過蒼老的人?!?/p>
“但這由不得你挑揀?!?/p>
“由得,自殺就可以。”
“阿楚,你別中如花的毒?!?/p>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說,如花如何認(rèn)得他?”她又問。
“他們是情侶,自然認(rèn)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塊青印、耳背上有一顆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記……”
“嘖!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p>
“我還沒有說完呢。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gè)玉,也許是一個(gè)環(huán)扣,一人持一邊。也許兩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p>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歲,還那么戇居?!?/p>
“好的?!比鐭o意外,她嫁定我了。
“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shí),社會(huì)上是七個(gè)女子配對一個(gè)男子。幸好還有五十多年?!?/p>
嘿,五十多年?若有變,早早就變。若不變,多少年也不會(huì)變。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戲,三十幾元,還要給頭頭抽傭。他們在等,木然地謀殺時(shí)間,永不超生。他們就不會(huì)怎么變。
“如花,”我小聲向她說,“你自己認(rèn)一認(rèn),誰是十二少?”
她沒有作聲,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也好,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里把他尋出。也許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是一個(gè)最大的幫忙,以后的事……
茫無頭緒。聽得一個(gè)老人問另一個(gè)老人:
“罰了多少?”
“公價(jià)。”
“次次都罰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p>
他干咳一聲,起來向廁所走去,不忘吐痰。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還在哼:
“當(dāng)年屙尿射過界,今日屙尿滴濕鞋!”
阿楚聽了,很厭惡:
“真核突!”
到他回來時(shí),有人來叫埋位,眾人又跑到片廠中。未拍戲之前,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看來更加不堪。如此一來,誰也看不清誰了。
五分鐘之前,這兒還是一片擾攘,塵埃撲撲,汗臭薰薰。五分鐘之后,已經(jīng)無影無蹤,在另一個(gè)世界中,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們坐的地方,是小橋石階,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境界。――雖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兒去了?找到?jīng)]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