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山伏擊戰(zhàn)(9)

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zhàn)爭 作者:大衛(wèi)·哈伯斯塔姆


  

戴維斯很少見到這樣的情形。美軍發(fā)射信號彈以后,從小在紐約州北部一個農場長大的他看到滿山遍野的敵軍時,不由想起家鄉(xiāng)麥浪翻滾的景象。現在這種景象令人不寒而栗,成千上萬的敵軍士兵朝他們撲將而來。就算你撂倒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就算你撂倒了一百個,還會有另外一百個前仆后繼。這種場景對凱恩的玩笑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諷刺。接著,戴維斯又看到了一名騎馬的軍官,他似乎正在指揮這些士兵。他們還拿著號角,而每當號角聲響起時,敵軍士兵便會時不時地變換進攻的方向。

戴維斯知道,身邊幾名士兵的彈藥已經所剩無幾,而且恐怕他們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他們不斷開火,通常是近距離平射。戴維斯后來回憶說,一小時,最多兩小時之后,彈藥都打光了,機槍也因為過熱而不能使用了。凌晨2時許,副排長找到了他,戴維斯用手中僅剩的一枚手榴彈炸毀自己的機槍,然后兩人設法一起來到了迫擊炮旁邊發(fā)射空爆彈,這多少給了他們一點兒掩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熬過這個夜晚。天剛破曉的時候,他們試圖重新編組,驚訝地發(fā)現有些人還活著。

他們已經徹底陷入重圍。

在營部指揮所附近匆匆建起的防御圈內,身負重傷的吉魯已經成為事實上的領導。他是一名二戰(zhàn)老兵、經驗豐富的步兵軍官,深知美軍的作戰(zhàn)能力。他十分清楚怎樣才能在極為有限的時間里、極為有限的范圍內做出選擇,從而使部隊發(fā)揮出最大的作用。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彼得森中尉、他的朋友梅奧和理查森。后者雖然不是一名軍官,但是在戰(zhàn)爭初期艱苦卓絕的北進過程中,已經成長為一名具有豐富作戰(zhàn)經驗的軍士。一開始,他們就意識到自己的對手是中國人,意識到整個8團已經成為戰(zhàn)場上的先鋒部隊,意識到這次戰(zhàn)斗最終會演變成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雖然防御圈內的這些士兵已經在第一次戰(zhàn)斗中成功脫險,但是今后的日子仍然烏云慘淡。盡管總部已經不止一次說過援兵就在路上,但是至今仍毫無影蹤。那一天,一架美軍直升機為了運出部分傷員而試圖降落,但因中國人的炮火過于猛烈,在投擲了一些小包醫(yī)療用品后,不得不掉頭飛走。

防御圈內這些絕望的士兵正面臨著雙重困境,那就是如何突圍以及如何處置傷兵。此外,他們的彈藥所剩無幾,槍支也不夠用,但冷靜而實際地看,這不是最麻煩的問題。如果他們能夠干掉一些敵軍士兵,那么槍支彈藥也許不成問題。然而,他們的防線卻極為薄弱,這里地勢平坦、毫無遮擋,而且距離住著許多傷兵的營部指揮所只有70碼。11月3日正午,彼得森、梅奧、理查森和吉魯一起到指揮所商議,怎樣面臨即將到來的末日。因為理查森不是軍官,所以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但是他很清楚他們幾個會討論些什么。所有的軍官,包括那些受傷的軍官,無一例外地都在討論那個難以啟齒的話題:眾所周知,現在已經到了最后的危急關頭,而他們又當如何處置這里人數眾多的傷兵。那些受傷的軍官即將要作出決定,要不要把自己的性命留到敵人手里。布羅姆瑟和梅奧走到凱斯中尉的身邊,表示他們愿意盡力突圍。接著,他們又問凱斯能不能和他們一起殺出去。凱斯卻回答說不行,并且讓他們忘掉自己,因為他現在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拖別人的后腿。

理查森那時心想,這些年輕人要做出怎樣令人心碎的抉擇??!他主動請纓,要求與這些傷兵待在一起,并且盡可能地為他們掩護,但遭到那些決定留下來的傷兵的斷然拒絕。凡是還有行動能力、能夠指揮他們突圍的人,絕不能浪費到——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保護這些傷痕累累甚至奄奄一息的士兵身上。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剩下的時間十分有限,而且敵軍的下一次進攻一定會更加猛烈。他們甚至能夠聽到中國士兵從河床附近向這邊挖戰(zhàn)壕的聲音(這樣他們就能夠搶在美軍之前占領這里的制高點)。和理查森在一起的是一名格外剛毅的軍士,但是理查森卻記不得他的姓名。理查森把每個人手里的手榴彈都收集過來發(fā)給他,對他說他的責任就是設法阻止中國人繼續(xù)挖戰(zhàn)壕。這名中士一路匍匐前進,然后單槍匹馬地阻止了敵軍的挖掘行動。理查森心想,這該是何等英勇無畏的壯舉??!這種情形只會出現在電影里,從來沒有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敵軍的包圍圈越縮越緊,現在幾乎無人再談論救援行動了。當天,澳大利亞的飛行員駕駛幾架B-26對該地進行了一次空襲,但是天公不作美。還有一次空投補給行動,一架小型偵察機在距離防御圈大約150碼開外處投下一個粗呢包裹。理查森一路匍匐過去撿了回來,但是里面的東西很少,而且也沒有他們急需的彈藥與嗎啡。

援軍是不會來了。數天前就堅持讓8團撤離該地域的蓋伊師長曾經派幾支隊伍前來營救,但是途中卻遭到埋伏在一處最佳地點的中國軍隊的痛擊,并且切斷了他們北上的道路。這是中國某軍的一支隊伍,他們早就埋伏在此,等候一舉殲滅前來營救的美軍。但是,美軍的救援分隊卻缺乏必要的炮火與空中打擊力量,很難對進犯的中國軍隊造成任何威脅。約翰遜中校率領的騎1師5團是其中的一支救援分隊,他們試圖突破敵軍的防線,但傷亡慘重,有250名官兵葬身于此。11月3日,眼看救援無望,米爾本軍長下令該師撤回。蓋伊結束了救援行動,不得不讓被困者自生自滅。蓋伊后來說,當時自己做出了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次抉擇。

當天晚些時候,又有一架偵察機傳來信息,要這群被困者盡力脫險。這算不上一種鼓舞,理查森和這里的大多數人早就決定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了。夜幕降臨以后,中國軍隊發(fā)起了全面進攻。被困的官兵向南方和東南方向道路上一些廢棄的美軍車輛發(fā)射反坦克火箭筒,車輛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汽車著火后會燃燒相當長一段時間,既能作為己方的信號彈,也能暫時有效地阻止敵軍的進攻。然而一夜過去,防御圈內尚有行動能力的美軍仍在不斷減少。一開始他們還有將近100人,但是現在人數越來越少,彈藥也所剩無幾。11月4日天亮前,理查森估計,大約還有25人正在使用從中國士兵尸體上搜羅來的沖鋒槍堅持戰(zhàn)斗。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場硬仗,他們的最后一輛坦克也完蛋了——有人說是美軍故意毀掉的,也有人說是在戰(zhàn)斗中毀掉的——這樣一來,這里與外界的一切無線電聯系都不復存在了,意味著不會再有任何人前來救援,這一點著實令人感到可怕。有件事彼得森記得十分清楚,那就是當中國軍隊集中火力進攻時,他們只剩下最后一挺機槍,而周圍美軍的尸體卻堆積如山。

11月4日一早,理查森、彼得森、梅奧以及其他一些士兵進行巡邏,看看是否還有突圍的可能。此時軍銜高低已經不再重要,盡管梅奧和彼得森都是軍官,但是他們同時也是炮手、前方觀察員。而吉魯也提醒理查森說,盡管他只是一名軍士,但很可能是這群人中最有步兵戰(zhàn)術經驗的人了,因此他必須相信自己的直覺。

出發(fā)之前,彼得森記得發(fā)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難過的事情。當他爬過一個身負重傷、躺倒在地的無線電話務員身邊的時候,這名士兵問道:“彼得森中尉,你要去哪里?”彼得森回答,他們要去看看能不能夠突圍,然后再來救大家。這名士兵哀求道:“彼得森上尉,請不要丟下我!請不要丟下我!你們不能把我丟在這里!”彼得森看了一眼,知道這名士兵大概活不了幾個小時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必須得走出去,才能回來搭救大家?!彼贿呎f著,一邊和巡邏隊的其他人爬開了。

理查森認為正東方向應該有能夠突圍的路線,因為除此之外,到處都有中國軍隊的火力。在緩慢前行時,他們發(fā)現河床附近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中國傷兵。盡管理查森知道本方的傷兵很可能將會成為中國人的俘虜,但他還是鄭重其事地告訴身邊的美軍士兵:“別讓人以為你在想拿槍指著他們,更不能向他們開槍射擊,想都別想。這是你們聽到過的最嚴肅的命令?!彪S后,他們在一所裝有美軍補給的房屋前停下來,里面到處都是中國傷兵。這些傷兵似乎都在發(fā)出同樣的聲音——Shwee,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后來理查森才知道他們說的是“水”。他們走到河床后發(fā)現,這里的中國傷兵約有400~500人之多,大都是被炮彈炸傷的,大部分人已經死亡?;钪囊矚庀⒀傺?,手里拿著杯子向他們討水喝。至此,這些美軍士兵才相信,他們能夠帶領同伴從東面突圍,于是他們又悄悄地溜回防御圈內。

理查森回來后不得不做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此后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難以與之相提并論。這里現在大約有150名傷員,在敵人猛烈炮火覆蓋下的崇山峻嶺當中,他們根本沒有突出重圍的可能,而且還會讓那些尚有行動能力的戰(zhàn)士白白犧牲。所有傷員都清楚這一點,但無人希望自己落到中國人手中。理查森回來后,不斷有人找到他,哀痛欲絕地請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把他們留到中國人的手里,不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理查森在想,如果自己盡忠職守,服從上級的命令,并且盡可能地救出戰(zhàn)友,自己的良心是否仍然會感到不安?對于做過的這些事情,你會不會最終原諒自己?50年后,他仍然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他丟下了那么多曾經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那么多曾經共同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

在最初的幾天里,吉魯一直表現出色。他試圖建立某種戰(zhàn)場秩序,并且照料重傷員,但他后來死在戰(zhàn)俘營中。凱斯和其他傷員一起等著中國軍隊的到來。他們已經完全沒有指望了。中國人終于來了,其中一個人命令凱斯站起來,凱斯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卻倒了下去。他的腿已經廢了。由于傷口腫脹得厲害,他不得不割開了自己的軍靴。凱斯記得,中國人把美國俘虜分成兩組,一組是像安德森大夫以及卡朋神父那樣能夠行走的人,另一組是像他那樣喪失了行動能力需要被安置在擔架上的人。凱斯估計后者大概有30人左右。這一組中有5個人當晚就死掉了。在接下來的數周里,中國人不停地更換這一組傷兵的房間?;旧蠜]有食物可吃,就連水也得派人爬過去乞討,而且水的味道簡直是臭不可聞。凱斯記得,這里根本就沒有醫(yī)護人員,也沒有人給他們繃帶或者碘酒。凱斯回憶說,16天當中,他們就像原始部落的人一樣活著,只在夜間出行,而且速度非常緩慢。凱斯記得,中國人帶著他們向北走了大約兩周以后,他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凱斯相信那一定就是鴨綠江了。一天夜里,中國人出人意料地折回頭向美軍所在的南方行進,大概是他們不想再讓這群俘虜拖累他們了吧,凱斯后來猜想。11月末,他們把這群俘虜留在距離美軍營地以北大約幾英里的一所房屋里。在凱斯的這組人當中,有一個剛剛被關進來的俘虜還能走路,并且設法向南聯絡到了美軍,最后美軍派來幾輛汽車把他們接走了。凱斯總共做了將近一個月的俘虜。他知道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而那一組能夠行走的美軍俘虜卻一直待在朝鮮,在兩年多嚴厲的戰(zhàn)俘營生活后,大多數人都客死異鄉(xiāng)。凱斯隱約記得,在他們原來將近30人的那組被俘者中,最后得救的只有8個人左右。他的左腿被一枚迫擊炮彈炸傷,有4處骨折,腰部以下的傷口也有52處之多。那名搭救他的士兵說道:“你看起來可真慘?!彼氜D于各家醫(yī)院,終于挺了過來,身體基本復原,后來還在越南戰(zhàn)場上擔任過兩年的軍事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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