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圣的沉靜

一日就是一生 作者:意林雜志社


●  劉心武

還記得童年在重慶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獅子山,從那里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游覽。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險,靠里是陡峭的山巖,靠外是極深的懸崖。那天玩得很開心。返回時,我故意貼在懸崖邊上走,還蹦蹦跳跳的,甚至以顛連步躍進。7歲的我還不懂生命的珍貴。那樣做,有存心讓母親看見著急的動機。那懸崖下面的谷地,荒草里凸現(xiàn)著一塊怪石,那石頭自然生成盤蛇的狀態(tài),當中的一塊聳起活像蛇頸和蛇頭。傳說結(jié)了婚的男女,從懸崖上往下擲石頭,如果擲中了那條石蛇的身子,就能生個兒子。混混沌沌的我,自以為也懂得成年人的事情,聽大人們有那樣的議論,想起自己也同鄰居女孩子玩過扮新郎新娘的游戲,竟然也拾起石塊朝懸崖下奮力擲去,把握不好投擲的重心,身體的姿勢從旁看去就更驚心動魄了。

還記得那天母親的身影面容。她緊靠著路段里側(cè)的峭壁,慢慢地走動。她一定后悔轉(zhuǎn)到那段路以前沒能牢牢牽著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邊,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卻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頑皮地蹦跳投擲,不住地朝她嬉笑,慪她,氣她,懸崖邊緣就在我那活潑生命的幾寸之外。事后,特別是長大成人后,回想起母親在那段時刻的神態(tài),非常驚異,因為按一般的心理邏輯與行為邏輯,母親應該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過來把我拉到路段里側(cè),但她卻是一派沉靜,沒有呼喊,更沒有吼叫,也沒有要邁步上前干預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著嘴唇,沉靜地望著我,跟我相對平行地朝前移動。

那段險路終于走完,轉(zhuǎn)過一道彎,路兩邊都是長滿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親才過來拉住我的手,依然無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滿溢著涼濕的汗水。

直到中年,有一天不知怎么地提及這樁往事,我問母親那天為什么竟那樣的沉靜?她才告訴我,第一層,那種情況下必須沉靜,因為如果慌張地呼叫斥責,會讓我緊張起來,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層,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腳邊有懸崖面臨危險的,是故意氣她,盡管我不懂將生命懸于一線是多么荒唐,但那時的狀態(tài)是有著一定的自我防險意識與能力的,一個生命一生會面臨很多次危險,也往往會有故意臨近危險也就是冒險行動,她那時覺得讓我享受一下冒險的樂趣也未嘗不可。我很驚訝,母親那時能有第二層次的深刻想法。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盧浮宮看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在眾多的觀賞者中,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私密的感受,那就是蒙娜麗莎臉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為微笑,那其實是神圣的沉靜,在具有張力與定力的靜氣里,默默承載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歡聚散、驚險驚喜。那時母親已仙去多年,我凝視著蒙娜麗莎,覺得母親的面容疊印在上面,繼續(xù)昭示著我:無論人生遭遇到什么,不管是預料之中還是情理之外,沉靜永遠是必備的心理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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