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如今的孩子為什么讓人放心不下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接送孩子上學,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尚。不僅小學生每天必須有人接送,就連考上大學也要家長護送。前兩年有媒體報導說,有些家長因為經(jīng)濟困難,住不起旅館,只好在學校操場上露宿,而他們的子女卻在宿舍里高枕無憂。此情此景,讓人感到心寒心痛。除此之外,無論家長還是社會,總是對孩子們放心不下。一會兒怕他們受黃色書刊影響,一會兒怕他們沉迷于網(wǎng)絡。但是這個時代的孩子為什么總是讓人如此擔心,卻很少有人追究。
1930年,潘光旦寫了一篇《普及識字?》的文章,為我們提供了相關答案。潘先生在文章中首先指出,文字是一種工具,也是一把雙刃劍。如果僅僅教會孩子識字,而沒有把判斷價值的原則和選擇好壞的標準傳授給他們,就只能誤人子弟。用這個道理反思當代教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最大弊病就是在過度強調(diào)知識教育的同時,忽視了是非標準和價值判斷。這不僅使青少年缺乏應付環(huán)境的能力,還容易走上邪路。
潘光旦認為,這種情況,還與社會制度有關:“在政治比較清明民生比較充裕的社會里,又例如今日的美國,無聊的讀物雖多,影響雖大,但決不至于牽動社會的治安。但在政治混沌民生凋敝的社會里,各種不健全的‘信仰’‘學說’或主義可以乘虛而入;不逞之徒把他們傳授給許多只識字而不識利害的人們,例如今日各種主義之于一般工人農(nóng)民,其影響的惡劣,(就)不言而喻了?!?/p>
1940年,潘光旦在《再論宣傳不是教育》中又談到這個問題。他在引用美國生物學業(yè)家的一句名言:“你能教人怎樣去讀書,你卻不能教他們讀什么書”以后,進一步指出:“迷信識字或誤信識字就是教育的人,一度有機會到國外去觀光,歸國之后,動不動對于外國文盲之少,報紙之多,報紙的觀眾之廣,總要稱贊幾句。不錯的,一個人識字總比不識字好,一國之中,文盲少總比文盲多好。但若這種觀光的人有功夫作進一步的觀察,他們很容易證實上文那位生物學家所說的話是一點不錯的。這些識字讀書的大眾十有八九是但知閱讀,而未知選擇讀物,因為不知選擇,無形有形之中就變做所謂‘黃色新聞’的最大顧客。他們雖不知選擇,卻別有人替他們選擇,也正唯他們不知選擇,專替他們選擇的人便應運而生。這種人就是各式各樣的廣告家和宣傳家了。”
正因為如此,他在《普及識字?》結束時寫道:如果不把價值選擇和是非判斷教給學生,那就只能“替目下流行的種種小報,種種甚囂塵上的‘性’的讀物,多培植幾個主顧;多替野心家擴大一些宣傳蠱惑的領域罷了?!边@也是對當今教育最好的忠告。
六、學校為什么要放假?
學校為什么放假?這本來不是什么問題,因此大家都相信這樣的話:學校放假是為了讓師生們避開嚴寒酷暑,是因為教學活動的勞動強度太大。盡管這些解釋有點勉強,但好像沒有更好的答案。后來看到潘光旦1930年寫的一篇文章,才使我茅塞頓開,并發(fā)現(xiàn)包括教育工作者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其實并不了解學校為什么要放假。 潘文的題目是《假期與知識生活的解放》。文章一開頭就說:“學問沒有止境,也就不宜有長時期的間斷。學校的暑假寒假,少則一月,多則三月,難道辦教育和創(chuàng)制假期的人的本意,真要教人在這一個月或三個月之內(nèi)完全停止學問工作么?我恐未必?!笨梢娫谂讼壬磥?,學校放假的目的并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學問。
接下來潘先生又毫不客氣地指出:學校的最大缺點,就是過于重視教材?!耙环N課本,少則讀半年,多則讀一年”,使學生“無一刻不在字里行間尋生活”,從而失去了自動研究的機會。他認為這種“專讀一書”的單調(diào)和痛苦,比八股文還要嚴重。他說,心理學家認為“鉤心半角”的八股文還有一種“磨煉智力的功用”,而那種在“專讀一書”的教學模式,卻不會給學生帶來任何樂趣。
正因為如此,潘先生認為假期是每一個學生“解除痛苦回復自由的上好機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對大家提出兩個要求:首先要樹立“在假期里,我便是我,而不是教員的學生”的信念,其次要選擇一兩個比較高明的求知方法。這就是說,同學們在假期一定要擺脫教師的陰影,去過一種獨立自主的學習生活。他舉例說,在自然知識方面,可以做一次有目的的遠足,從事地質(zhì)的觀察和生物標本的采集;在社會知識方面,可以找一個小題目,然后利用圖書館的資料進行研究。類似的選擇可能有很多很多。
潘先生的話讓我想起胡適在美國留學的情況。據(jù)《胡適留學日記》記載,胡適到達美國后的第一個暑假是從1911年6月11日開始的,他在前一天的日記中寫道:“大考已畢,一無所事矣。第一學年畢矣!”我當時讀到這里的時候曾有點奇怪,心想美國人的暑假開始早,大概結束也早吧。?想到一直翻到9月28日的日記,才有“今日為上課之第一日”的記錄。也就是說,美國大學的暑假居然有三個半月之久,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既然如此,胡適在這漫長的假期中干了些什么呢?縱觀這三個多月的日記,我發(fā)現(xiàn)他的暑假生活真是豐富多彩,令人羨慕。其中有旅游、開會、交友、閱讀、寫作、打球、玩牌、逛公園、學拉丁文、演講辯論、上暑期學校(包括學化學、演習題、做實驗)等等。這與潘光旦的主張完全一致??梢娫诿绹髮W里,雖然未必有“專讀一書”的單調(diào)和痛苦,但放假的目的,卻是為了“知識生活的解放”,為了給學生多留一點自由自在地學習研究的機會。
這樣又出現(xiàn)一個問題:潘光旦先生為什么要把學校教育說得那么可怕呢?我想這與學校本身的缺陷有關。據(jù)說近代教育制度是工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所以有人把學校比作工廠,把教室比作車間,把老師比作工人,把學生比作原料。這種“規(guī)?;a(chǎn)”雖然有利于更多的人接受教育,卻又出現(xiàn)了另外一些問題,其中主要是它不但不能照顧到每一個個體的身心發(fā)展、興趣特長和特殊愛好,還可能把他們變成千人一面的工具。為了避免這種狀況,創(chuàng)立現(xiàn)代教育制度的人們才在兩個學期之間安排一個比較長的假期,目的是為了給學生更多的自由,讓他們的個性和才華有一個成長發(fā)育的時間和天地。
前幾年看到《南方周末》有一篇題為《別了,高考!》的文章,在談到國際文憑組織的課程設計時列舉了“社區(qū)服務”等內(nèi)容。這也應該是假期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F(xiàn)在看來,他所提出的問題非但沒有解決,有時候還可能更為嚴重。另外,該文雖然是針對大學生的,但由于大學生活乃是中小學的繼續(xù),所以大家面臨的問題應該是大同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