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么回答他們呢？答案當(dāng)然有很多，但我最想告訴他們的則是——因為你們的奶奶。是的，他們的奶奶，我的母親，那個沒有讀過幾年書的舊社會過來的老人，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永遠(yuǎn)在我身邊，在我做出最艱難選擇的時候，總是默默支持。她對人世間的認(rèn)識、對民間疾苦的感受和對生命的熱愛，影響我選擇了一條我認(rèn)為是正確的人生道路。

當(dāng)母親在交代后事的時候，我們姐弟幾個總是強(qiáng)忍住眼淚，這些母親不可能沒有看出來，結(jié)果，一個讓人驚訝的情景出現(xiàn)了，那就是在母親一天一天接近死亡的時候，她也一天一天堅強(qiáng)了起來，至少是在我們姐弟面前假裝堅強(qiáng)了起來。我當(dāng)然知道母親為什么這樣做，正如她所說的，你們不要這樣，我還沒有死，你們就被死亡嚇?biāo)懒恕?

是的，死亡的恐懼快要把我嚇?biāo)懒恕敔斈棠屉m然也過世了，但我對他們了解不多，也沒有住在一起過，母親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第一個要離開我的人。母親的病和即將到來的死亡給我的震撼不是顛覆，而是幾乎粉碎了我的世界。以前我的世界里沒有死亡，我現(xiàn)在則不得不面對死亡。

于是，我開始追尋死亡的意義。可我越是追尋死亡的意義，越是感覺到死亡毫無意義。沒有宗教信仰的我，當(dāng)時就走進(jìn)了死胡同。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于《伴你走過人間路》里詳細(xì)描寫一個城市里的高樓和墳?zāi)狗滞タ苟Y、死人與活人平分秋色后不到兩個月，一個叫余虹的教授在《南方周末》上刊登了一張背景是高樓大廈的公墓群碑的照片。不久后，余虹自殺了。而當(dāng)后來讀到余虹自殺前的一些思想時，我驚悚地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和他想的幾乎一模一樣。我驚出一身冷汗。

是什么讓我走出了當(dāng)時余虹陷進(jìn)去的那個困境？毫無疑問，就是母親。一步一步陪伴我走出死亡陰影的竟然是正在急速走向死亡的母親。母親一再鼓勵我，不要太悲傷，你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母親鼓勵了我，可母親說著說著，目光就茫然了，她老人家寧愿一個人獨自承擔(dān)死亡的悲傷。去年清明過后不久，母親走了。一想到母親走了，我們強(qiáng)忍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母親雖然被死亡帶走了，但她并沒有向死亡的恐懼屈服。母親走得很平靜，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里，她常常提到自己的母親——我的外婆。她說，她的母親在夢中告訴她，她們在那邊都很好。母親很小就死了父親，母親說，夢中外婆說，如果母親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就安心地過去吧，這樣母親就可以見到幾乎沒有了記憶的父親。母親說著，臉上會浮上一層光芒。

母親走了，她不但在最后的一段時間里戰(zhàn)勝了死亡的恐懼，而且，母親被死亡帶走的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不再懼怕死亡。43年前，我也懼怕這個世界，我哇哇大哭地來到這個世界，是母親用雙手和乳房讓我安靜下來，不久，我學(xué)會了笑，對母親笑……

我不再懼怕死亡，因為不再懼怕那個陌生的死亡的世界，只因為我的母親已經(jīng)過去了——她老人家已經(jīng)過去了，那個世界不再陌生。有母親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只要母親在那邊，她會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

我多么想把自己對死亡的認(rèn)識講給母親聽，我多么想在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讓母親看一眼兒子多么堅強(qiáng)，聽一聽兒子的講述。

這個清明節(jié)，我點燃一盞燈，照亮母親回來的路……如果她就在附近，我要悄悄地告訴她：

媽媽，你永遠(yuǎn)是我生命中的一盞燈，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