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國,”家明說:“她現(xiàn)在在北京?!?/p>
“在北京?”我?guī)缀鯖]跳起來。
“是的?!奔颐鞅侈D(zhuǎn)身,“我們婚后沒停過一日吵嘴,終于她又出發(fā)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來,如今已經(jīng)半年?!?/p>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在北京半年。連彩色電視都沒有的地方,沒有銀狐、沒有時(shí)思巧克力、沒有電毯、沒有跑車、沒有熱水龍頭、沒有法籍理發(fā)師、沒有咖啡座,什么都沒有。
連畫報(bào)都買不到一本,這樣的地方……聰慧在那種地方干什么?
家明說:“北京現(xiàn)在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度,她愉快的寫信來,說她手足都長了凍瘡,可是她班上的孩子們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結(jié)舌。
“她替初中生義務(wù)補(bǔ)習(xí)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xí)紤]聘她做正式教師?!?/p>
“北京?”我喃喃的說。
“勖先生受的打擊很大,聰慧的信用簡筆字?!奔颐髯晕餮b外套里掏出信,問我:“你可有興趣看?”
我不由自主的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rèn)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嘗缺少金錢,卻長遠(yuǎn)沉淪在痛苦中。來到中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墻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jiān)徫?。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發(fā)也自己洗,已學(xué)會(huì)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jīng)過治療,不日將痊愈。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個(gè)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的傾至,一點(diǎn)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xué)好國文,祝你們好??嗪o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gè)多月前的。
我震驚的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彼渭颐鞯吐曊f:“她是個(gè)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p>
“你相信?”
他拾起頭來,“為什么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的,”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別人不當(dāng)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gè)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xiàn)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里的曲子:一帆風(fēng)雨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頁,整個(gè)人消魂落魄似,良久才凄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p>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的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jì)的謀鉆進(jìn)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地眼睛哭得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