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田用手掩著臉。

少年時，四個表姐妹中數(shù)她最聰明最漂亮，她念英文學(xué)校，她們?nèi)齻€讀中文。

想清楚了，她們從來都不大喜歡她。

今時今日，王廣田電話一到，都猜到她不是想借就是想賒，匆匆打發(fā)她是正經(jīng)。

末路了。

孩子累得睡倒在床角。

看樣子，她得走最后一步了。

她累極，不吃喝，熄了燈，睡覺。

第二天，王廣田抱著女兒到政府部門去申請救助金。

柜臺后的公務(wù)員板著一張臉，以事論事，像是對王廣田這種社會渣滓早已生厭。

“單身母親？丈夫呢？”

“不知所蹤，遍尋不獲?！?/p>

上一次打長途電話到悉尼尋人，朋友在那邊對妻子說：“又是那女人來找丈夫。”

非常厭惡的語氣。

短短三年間，王廣田從一個有前途的新進作家淪為棄婦，人見人怕。

最壞的地方是，她已經(jīng)習(xí)慣忍耐這種臉色。

忍聲吞氣，最終變成社會的腳底泥。

走錯一步。

不不，兩步三步無數(shù)步，做什么寫作人，應(yīng)當(dāng)去教小學(xué)生，收入穩(wěn)定，職業(yè)高尚。

廣田的頭越垂越低。

那政府公仆忽然說：“天氣涼了，孩子應(yīng)添件衣服?！?/p>

廣田詫異抬起頭來。

什么，還有人關(guān)心她？

對方繼續(xù)說：“才二十歲出頭，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過了這一段困苦時刻，大可

東山再起，找份工作，發(fā)奮向上，揚眉吐氣。”

廣田怔怔落下淚來。

這好比橫風(fēng)橫雨，衣履盡濕的時候，有人借傘替她遮一遮。

她點點頭：“謝謝你。”

那公務(wù)員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原來是一個冷面熱心人。

廣田抱著孩子回家去。

電話錄音里全是房東留言：“王小姐，欠租可否繳付？已經(jīng)三個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請盡快遷出。”

廣田忽然微笑。

她推開窗戶，舊型屋村四鄰都在裝修，碰碰嘭嘭，不住敲擊，吵得不能寧神，但是綿綿卻一

聲不響，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她會說話了嗎，不知道，廣田沒有心思同她講故事或聊天，只讓她蹲在地上一個人玩。

這樣下去，母女真會死在一起。

就算再站起來，不知要掙扎多久，才能走出這死暗的幽谷。

廣田有點訝異，是怎樣落到如此田地的？

忽然，她吸進一口氣，走進浴室，放一缸溫水，把女兒放進去，跟著自己也踏進浴缸，與幼

兒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頭水只剩一點點，沒有干凈毛巾；這家，也年久失修。

一切雜物用品，都需不停地、恒久地自超級市場抬回應(yīng)用：衛(wèi)生紙、洗衣粉、牙膏牙刷……

做人真煩。

小小綿綿浸浴有說不出歡喜。幫她擦干身體，看上去判若二人，她皮子雪白，雙眼晶瑩，頭

發(fā)泛著金光，不折不扣是個漂亮的小小混血兒。

廣田同她說：“媽媽沒錢了，山窮水盡，油盡燈枯?！?/p>

在抽屜底找到最后一套小衣服幫她換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長大，衣服鞋襪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混亂的客廳中央。

廣田問自己：現(xiàn)在，又做什么好？

吃面包度日已有多月，幸虧今日面包牛奶售價廉營養(yǎng)高，并無不妥。

她用手撐住頭，把女兒放到托兒所吧，放棄寫作，找一份工作，無論是接線生、售貨員、快

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低廉的地方去……

電話在這時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