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嚴重的時刻(2)

讀小說,寫小說 作者:石映照


這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式小說的開頭。整個歐洲離這種寒意很遠,所以他們很警覺,所以一開始很容易就顯得陌生化,可是,有時感覺太近反而麻木,因為麻木反而習(xí)慣了。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dāng)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dāng)醫(y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識她,只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樣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jīng)住了一年監(jiān)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f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看多了太多無病呻吟的知青小說,以及模仿痕跡太濃的現(xiàn)代小說,以及不知道什么是小說的小說,這個開頭立即把我給抓住了。這完全是王小波式的語言及其思維。別的人都在裝模作樣,都在高大全,只有王二一個人的性欲發(fā)作,他是那么認真,時間記得清清楚楚,二十一歲,不會錯的。他點綴式地使用著那個年代通常要使用的大詞,“討論”,討論的卻是破鞋,但又狡猾地以“雖然……但”的句式消解著,使用著“因為”、“所以”、“如果”這樣的那個年代用來上綱上線的論證,把那個年代的吊詭和暗啞一點一點拉開放大。他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詞,從“邏輯”上證明,但邏輯在這里是不起作用的,因為“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并不妨礙“陳清揚就是破鞋”的結(jié)論。以羅素為師的王小波當(dāng)然知道邏輯上可以證明的東西對小說來說是沒用的,要不就沒小說這回事了。

有人說王小波的小說好,有的說他寫的根本就不是小說。我持后一種意見,因為你只有把小說寫得不跟那個年代的小說雷同,那才算成功,再說,小說的包容性決定了它本身是連自己都可以反對的。我的另一個意見是,王小波的小說開頭都不講究,跟他的亂頭發(fā)似的,他梳不梳,他怎么梳,全憑他當(dāng)時記起有這回事沒有。不講究開頭嚴重地妨礙了我回過頭來再讀他一次。這一篇已算是他小說中開頭最好的,但,即使是在這一篇里,我如果只從他接下來不遠的段落中去另找,也有好幾處都是很不錯的開頭: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jīng)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dāng),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還有一段也不錯: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揚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長,臉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yīng)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么不可以。惟一的問題是她是個女人,女人家總有點小器。為此我要啟發(fā)她,所以我開始闡明什么叫做“義氣”。

這些語言曾是相當(dāng)熟悉,全是一套一套的道理,現(xiàn)在的讀者可以先讀那個年代的小說,看看那個年代的那些語氣語勢如今還剩下多少,知道了這一點,就會懂得語言陳舊或是不好的時候,它是如何要了小說的命。

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怎么分配你那些嚴肅的生活,你看見了,在那樣一個年代,那么多的事情,還有剩余的精力和智力的王小波在干啥呢?信手一拈地勾引女人性交。要是沒有小說,你就不知道那些原本枯燥的、一本正經(jīng)的、十分正確的大詞是怎么為王二的性交服務(wù)的。

我們不如在某個時間段里再繼續(xù)朝前走走。去看看一位老人吧:

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逮住。頭四十天里,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墒?,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霉”,這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于是孩子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的,感到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繞在桅桿沙鍋內(nèi)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攏后看來像是一面標志著永遠失敗的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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