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答案氣勢磅礴對仗工整,讀又易讀,記又好記,便是鄧璧兒也不會填錯的。我們學(xué)校也大鳴大放熱鬧了好幾個月。
有次惹下禍被弄到辦公室罰站時,我還順便瀏覽了幾份大字報,一看就心里直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時也變得跟小孩一樣:那年重慶各間小學(xué)都提倡栽花養(yǎng)兔種向日葵,班與班校與校開展競賽。有張大字報向后勤主任提意見,因為他分配給這個班的地泥少石多,別說長向日葵,就連蚯蚓也長不了……;有兩個老師聯(lián)名轟了少先隊總輔導(dǎo)員一炮,說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給這兩個班的各八只兔子都很古怪:別的班都陸續(xù)有了兔崽崽,這兩個班的卻絲毫未現(xiàn)添丁征兆,急得學(xué)生們下課就開水燙腳般往兔房跑,還從家里弄來稱桿皮尺,將兔們反反復(fù)復(fù)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稱斤兩又是量肚圍。末了有家長聽罷女兒哭訴,跑到學(xué)校分開兔腿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女兒那個班的八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個班那八只全是母的……;那時我們正讀三年級下學(xué)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報上字跡絹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別的班多呆了一周,說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強烈要求教導(dǎo)主任將我搞去別處。
這金紹先鳴放出來的東西可絕不似我老師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對中國學(xué)蘇聯(lián),說蘇聯(lián)的一些方針政策并不適宜我們的國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這種說法震憾,覺得金紹先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壞蛋,當(dāng)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謀著如何在第二天就懲罰右派分子,以實際行動保衛(wèi)社會主義。
那是后來被稱為社會主義黃金之頁的年代,重慶治安好極了,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實實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人們中午都在單位飯?zhí)贸燥?,不回家的,孩子們趁午睡時溜進金紹先的住宅搗亂正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
翌日夕陽西下,金紹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門時覺得碾著了什么,才踏步就滑倒地上,于是褲管領(lǐng)口便有濕漉漉涼冰冰的東西活活往里跳。我們早有兩個嘴靈腿快的信使在他門前轉(zhuǎn)悠,一個趕快跑回來復(fù)述:“……金紹先跌了兩次才爬起來,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靠門口的地板被我們抹了層豬油!” 話音未落,他轉(zhuǎn)身就跑;被替換下來那個又沖出來接著說:“金紹先把燈一開,嚇得滿屋子的草蜢、天牛、癩蛤蟆,有翅的亂飛沒翅的亂跳! 這個右派分子就順手從門背后抓了掃帚和拖把,反過來,一手一根拄著去開窗?!?他將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樣學(xué)著金紹先如何踩在豬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著地學(xué)兩只沿墻根逃循的癩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個二年級小學(xué)生陳進川急急忙忙打斷別人的敘述,問著:“金伯伯……不不! 金右派吐泡泡了嗎 泡大嗎 ” 陳進川往金紹先的水壺溶了肥皂,說金紹先被搞得頭昏腦脹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滿肚子肥皂泡,然后會一嘆氣一個泡從嘴里冒出來。敘事的就說他離開時“金紹先正往窗戶走,還沒去喝水?!?說完轉(zhuǎn)身又跑。那兩扇窗早被我們用泥漿把玻璃糊得厚厚,讓房間透不進彩霞。因為明知昆蟲喜亮,就料定金紹先會開窗使他房間里的草蜢天牛們飛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個信使又帶來“金紹先開窗時,雙手被我們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F(xiàn)在正呆在廚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陳進川就苦了臉,埋怨那右派分子怎么還不去喝壺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著急金紹先什么時候升火煮飯,因為他的灶肚里被放進一大疊火炮紙,以薄薄一層爐灰掩著,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紙是我們?nèi)巳耸∠略绮湾X湊份買的。那是種兩張對粘的草紙,夾層分著圓點包著黑色火藥。平日玩時,一顆顆連紙撕下,貼在木頭手槍槍身的一片小鐵皮上,槍栓也釘一片鐵皮,槍栓被皮筋扯得緊緊半扣于槍身盡頭,拇指一頂,槍栓脫扣前沖,鐵皮相擊,那顆小炸藥就砰然作響如真槍。待金紹先煮飯,只要從爐橋空格漏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疊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紙如亂槍急發(fā),我們在大院會聽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兩個信使來回奔忙報告事態(tài)發(fā)展,另外幾十個孩子全背著書包佇立大院,葵花朝陽般遙遙注目三幢那扇金紹先的廚房窗戶,又緊張,又興奮……
忽然郭軍生將雙手反剪背后來回走,還對我們說:“我爸爸在朝鮮戰(zhàn)場上向美軍發(fā)起總攻之前,一定也是這樣邊踱邊想的,只是,” 他嘆了口氣,又說:“如果我現(xiàn)在手上戴塊表,就更像指揮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靈感紛紛,各人想像父輩在軍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著,受用著那種肩上千斤重擔(dān)胸中雄兵百萬的豪情……
殊不料,這陣腳,這意境,很快就叫一幢那幫刀槍早已入庫的老軍人沖亂。他們快到三幢,我們才發(fā)現(xiàn),掉頭看時,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趕到拔腿就逃。我爸像只老虎,在最前邊,身后大步流星跟隨著一張一張怒目圓睜的臉。
完了完了! 我一口氣不及嘆完,爸爸已一手捉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腳,如戰(zhàn)艦破浪乘風(fēng),向金紹先的住所前進。我僅僅來得及瞥見鄧璧兒與云娃子閃身躲入一叢夾竹桃,還看到在我后面有幾個小孩也變了俘虜,被各自父親扯了耳朵縱隊而行。這時,火炮紙炸了,乒乒乓乓如槍戰(zhàn)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