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聽我的名字,就愕然說:“怎么你才那么丁點兒個頭,就野得那么出名了 ” 這個我從未謀面的警察道: “我曉得,你住在紅房子,一幢。”
段家那些鄰居就吼道:“我們找她家長去!” 警察又擺手又搖頭說:“別亂來別亂來! 她媽媽是個很優(yōu)秀的老師,一星期才回家一次。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從沒缺過打。只這小鬼,……嘿!” 警察想想,又說,“鬼才知道她為什么如此頑皮!” 他吩咐一個壯小伙去通知我媽媽到派出所領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說:“我見到她媽了,她媽聽說之后,馬上問了段家地址,先看段寡婦去了?!?那警察就將我松了綁,讓去站個墻角反省。我顧不上反省,只氣得一個勁地恨段志高沒骨氣……
然后就見段志高也到派出所來了,還帶著我的班主任! 我就更恨得這同桌厲害,恨他要老師來這兒丟臉。不過大家都對我的老師很禮貌,見了她,就一齊停止詛咒我。警察恭恭敬敬,請老師在一張什么紙上簽了名,就說我可以走了,還告訴老師我媽媽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輕輕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會恨我把老師帶到派出所來;但我想……?!?我背向老師,咬牙切齒低聲道:“以后再跟你這條段蟲龍算賬!” 他就猶猶豫豫用右邊那只光腳丫搓搓左邊那只,然后在我耳邊更低聲說:“我想讓班主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 我一時倒怔住。班主任過來說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媽媽,讓我自己先回去。見段志高張口正要說什么,我連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邊說:“明天別忘買雙鞋,星期一千萬穿了去上學?!?p>出了派出所門口,就有一幫大院孩子歡呼擁上,簇了我朝紅房子走。一路上他們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一派怪我不該動手連別人的媽都打了,一派說我救助弱者義勇雙全。我妹妹和鄧璧兒邊一個,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嘮嘮叨叨:“怎么辦怎么辦 這回可得挨頓大打了……”
父親鐵青著臉等我回去。他一閂上門,就將我按在小床。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鞋打屁股…… 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沖進來趴在我身上大聲哭叫著:“爸爸! 我姐姐就要被您打死了!” 就聽見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門栓叫“阿姨們來救命呀――” 就見一堆小孩沖進來。女孩子們手上都扯著她們的爹,我昏了過去。后來才知道,那天任何家屬都不肯救我,說是“這害群馬害到孤兒寡母頭上,不教訓教訓怎么行!” 最后,一些女孩子就哭著鬧著將各自的爹搬來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過來,火辣辣的屁股上覺得涼風陣陣,就聽見我媽媽的聲音說:“天兄,你平日教她玩槍玩棍,教她匡扶正義,無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難愛憎分明。
她打人不對,但畢竟沒有一點壞心腸;你要教訓她,教訓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睜開一絲眼縫,見我爸眉峰皺成個結,臉上又是苦惱又是困惑,正背了手來回踱步,我趕緊又閉上眼。
母親一面扇我,一面又說:“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從不聽她提起。她總是覺得自己實在錯了,才甘心受罰。她的班主任告訴我,這孩子心地善良,襟懷坦蕩,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嗎 ”
父親就說:“你歇一會,我來照看孩兒,啊 ”
母親就說:“別別,你別過來,你笨手笨腳,一不小心又會弄疼她……” 然后,我覺得有淚珠滴在背上。母親依然一手扇著我的爛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淚,嗚咽道:“唉……天兄,天兄! 想這孩兒在香港時,姐姐姐夫將她視為命根,重話都舍不得說半句;如果她們得知孩兒被打成這般氣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難過死了……”
聽到母親這番話,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傷自憐,便又去想在香港的歲月,就發(fā)現(xiàn)那些兒時細事有些仍如畫面,歷歷在目,好多卻也蕩然無存了,就又睡去。
就這樣痛得火燒火燎地醒來,又精疲力盡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著屁股趴在床上。忽然有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床沿坐著個光頭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段蟲龍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 又急急去看他的腳,見了雙嶄新的黑布鞋,便很高興。他依然著了慣常的補疤衣褲,當時盡管已經夕陽滿天,卻他身上并不散發(fā)平日那股異味,我更為高興,就說:“怪不得孟夫子以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臉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隊的人將來多是能擔當國家大任的英雄,我就覺得這頓打沒白挨;又見段志高一身整潔,隊的組織交給我的考驗任務先自完成了一半,就對他說:“謝謝你,真謝謝你這條段蟲龍!” 他就伸手摸我額頭,說:“哎呀你怕不是發(fā)高燒吧 我弟弟發(fā)起高燒來也說胡話的?!?我說“沒有發(fā)燒”,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說:“別動,有東西給你?!?就遞來個玉米皮編的圓盒。打開一看,里面臥著一只面粉蒸的兔兒,那兔兒眼是兩顆紅豆;還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兩粒黑豆當眼睛。兩樣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愛不釋手。讓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著細銅絲扭成的眼鏡。 段志高就說:“是我媽媽做的,讓我送給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圓盒,放他手中,說:“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終于還是說“段蟲龍,我不喜歡你媽,” 又說,“也不喜歡你弟弟?!?見他眼圈一紅,我又氣起來,說,“那是你弟弟的親媽你的后媽吧 她活像那些悲慘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對你那么狠!” 想到我雖然至今臀傷未愈,但畢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頓時更不覺挨打冤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