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在廚房告訴我,二哥初中畢業(yè)就去參軍,在部隊只有很少的時間自學(xué),現(xiàn)在突然沒日沒夜用功趕考,怕是焦慮所致而落發(fā)紛紛。二哥當(dāng)年參軍,為剃頭還難受了好一陣,一當(dāng)軍官就趕緊蓄發(fā),眼下頭發(fā)去得這般氣勢洶洶,自然有些害怕。媽說她知道我買雞蛋是很沒趣也很辛苦的事,但還是希望我能繼續(xù)照顧哥哥。
我眼瞪瞪看著好端端一個漂亮哥哥,卻被些蛋黃蛋清醬得滿腦瓜稀里糊涂,心里就直替他難過。好幾次,我都想開導(dǎo)他說“為人處世,品格好才情高就很不錯了”,又想說“其實光頭也沒什么不光彩。比如人家楊五郎,還特意跑去五臺山將自己剃得溜溜光哩!” 但一見二哥那副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關(guān)于“耗子掉頭發(fā)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之類的勸喻,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就只好作罷,就第二天又去排隊買雞蛋。
一樣是排隊,重慶人卻分別有叫法:學(xué)生、土兵或什么群體部門的集合,叫“排隊”,哪怕五個學(xué)生或三個兵成一條直線在走在站――是排隊;但別的隊,如等船等車等進(jìn)電影院的,叫“站輪子”,幾個人是站輪子,幾十個乃至幾百個人也是站輪子。一天又一天,我發(fā)覺小街這兒越來越不對勁:站輪子的人越來越多,紅房子的家屬也先后出現(xiàn),各自抓了鞋底、毛衣在街燈下打發(fā)瞌睡。人們越到越早。起先我五點鐘趕到,總不外乎排在一二名,后來漸漸成了第十幾名……終于,要變成四點半起床……再變成四點鐘起床――終于,就沒有蛋賣了! 不過到了那時,買肉已經(jīng)要站輪子……買豆腐正開始站輪子……緊跟著,節(jié)奏快如“急急風(fēng)”的鑼鼓點兒,買青菜也要站輪子……凡是買吃的都要站輪子……凡是與吃有關(guān)的都要站輪子……凡是與活下去有關(guān)的,都要老老實實站輪子。來了,來了,這回饑餓真來了。重慶人管它叫“饑荒”。 饑荒這時候,一點也不鬼祟不扭捏,而是來得那么明目張膽,那么窮兇極惡,沒等我們從對各取所需的共產(chǎn)主義憧憬中回過神來,饑荒便如龍卷風(fēng),將每一家人卷出門,卷上街變成各類輪子,卷進(jìn)一個溫飽生死已經(jīng)難以料測的嚴(yán)峻時代。
那個時代,票證可真多呀! 我迄今仍記得起的證,就有糧證、煤證、柴證、證、白糖證、餅干證、煤油證……票就更多,僅僅糧票就分市票、省票和全國糧票,另外就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我小弟是嬰兒,所以還有奶粉票,到奶粉都供應(yīng)不出時,就增加一種代乳品票。那些證呀票呀,都是用來購買每天要吃要用、沒有了就活不下去的東西。至于想買那些即使沒有也能活、不過就是活得有點尷尬的東西――比如,能吃的東西像豆腐啦,粉絲啦,海帶啦什么的,則有副食品票;又比如,能用的東西像火柴啦,鬧鐘啦,鞋子啦,枕頭啦,門鎖啦,菜刀啦什么的,就要憑工業(yè)品票;抽煙的男人還發(fā)一種煙票,關(guān)于什么證可以買什么東西,什么東西應(yīng)該用什么票證,大人小孩全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絕不識字的尖腳老婆婆也斷斷不會搞錯了去的。錯不得,一不小心搞錯了,就有麻煩。比如去站肉輪子,在前后左右的人堆中連夾帶擠好不容易,三兩小時后終于捱到肉案子前,賣肉的把手一伸:“拿來。” 如果那顧客,竟陰差陽錯遞出張煤票或糧票,賣肉的只說得三個字:“票錯了?!?便眼皮也不眨隨即抬頭揚聲喊:“下一個,快點快點!” 于是肉輪子就一面向前蠕動半步一面又同情又責(zé)怪朝那搞錯票的人吼:“還不跑回家換!” 或是“住得近不嘛 換回來趁肉鋪子沒關(guān),趕忙重新站兩個鐘頭輪子嘛!”
除了上學(xué),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站輪子。因為二哥考入四川大學(xué),已經(jīng)躊躇滿志奔成都,頂著一頭黑發(fā)讀書去了,可可還在幼兒園住著,鐘家就沒什么壯丁可以出陣。妹妹無論怎么爭取,我也堅決不準(zhǔn)她上街站輪子,深怕她被人擠了踩了,于是她就在家把洗碗掃地包下來――那正是我平生最感頭痛之事。而站輪子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什么苦差,反正手中有本書。那個時代,我讀得最多的是劇本。
媽媽的私人藏書除了算術(shù)理論,幾乎全是劇本。我先從老舍的《茶館》讀起,然后讀曹禺,讀郭沫若,讀完又讀湯顯祖、關(guān)漢卿……,讀完中國的讀外國的。媽媽的外國劇本比中國劇本更豐富:從埃斯庫勒斯到莎士比亞、蕭伯納、莫里哀、席勒、契訶夫……應(yīng)有盡有。我就一個劇本接著一個劇本讀,一條輪子接著一條輪子站,簡直感到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