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三給哥哥保證今后絕不叫肚子餓,懇求哥哥千萬別輟學(xué)。紅房子我們這一代,個個自視人中龍鳳,當(dāng)不當(dāng)?shù)贸捎⑿壑缓每磻?zhàn)爭機會,但大學(xué)的門,是人人都瞅準(zhǔn)要進的。哥若初中都不能畢業(yè),父母親不知會氣成什么樣。
哥不肯。我就說:“你走了,你的塔吉雅娜就沒有饅頭吃了?!?哥說他已想好,一去餐廳就拼命干,一轉(zhuǎn)成學(xué)徒,就向領(lǐng)導(dǎo)提出每隔一天吃兩頓,將定量省給她吃。我痛苦極了,哭著說: “不讀書,你就寫不出詩,當(dāng)不成詩人了啊,哥哥!”哥哥就牽起他的衣襟給我擦淚。過了一會兒,他輕輕說: “想當(dāng)詩人,最要緊的是要有詩人的氣質(zhì);眼睜睜看著親人受苦還無動于衷的人,哪里會寫得出好詩,哪里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
于是我的小哥哥,就挾著他的詩人氣質(zhì)昂昂藏藏出門去。爸爸見了哥哥留的信氣得暴跳如雷,說:“胡鬧! 胡鬧! 這混賬兒子太胡鬧! 抓回來斃了他!”
我就“咚”的一聲,直挺挺跪在爸爸面前直挺挺說:“爸爸,請您不要這樣對哥哥。哥哥出走的原因也有我一份,要斃您就斃我吧。” 就索性把哥哥的話來一句一句學(xué)給他聽,越學(xué)就越覺得哥哥好,覺得拼著被父親斃了也不能讓他枉判了兄長的人品。最后,干脆自己判定說:“我四哥,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是我做人的榜樣?!?說完,淚水就不停往下淌。
爸爸看著這個從小就到處闖禍的女兒,卻并不再發(fā)怒,只是拉起來問道:“那個飯館在什么地方 ” 我搖搖頭。父親就很耐心地說,國家是困難,但困難總會過去的。紅房子的人家再艱難,也比尋常百姓的日子好過得多。說國家要建設(shè),急需有文化有知識的生力軍, 哥哥沒有權(quán)力逃避讀書的責(zé)任。再說,全家不會有任何人贊成哥哥的選擇。爸說我們兄弟姐妹是軍人的后代,他一點也不懷疑他的孩子會意志堅強相關(guān)相愛地走出困境,要我快說出哥在哪里,好趁哥還沒正式上工,找將回來讀書。
近近地,我看見父親也瘦得很厲害,臉上手上,每一處棱角都顯得太過鋒銳??墒俏艺娌恢栏绺缗苣膬喝チ?。
三個月后,哥哥有信來了,厚厚的,寫了五張紙。父親閱畢,低聲罵了句“混賬兒子!”信扔到一邊。過一會兒,點燃板煙絲,又重新拿起那封信,看得很慢。煙斗被吸得絲絲響,那朵紅光明明暗暗,就像父親眼中的怒火。
我叫妹妹去偷看。她鉆進爸爸臂彎又跑回來,搖搖頭悄悄說:“四哥的信像天書,我只看得明白‘親愛的爸爸’和‘親愛的媽媽’幾個字?!?唉,我小哥哥的字跟他的普通話一樣令人頭疼――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寫信回家,居然他就天天寫。
起初父親每讀一封就罵一句“混賬兒子”,后來漸漸不罵,后來全家出發(fā)到哥哥的宿舍吃團圓飯。
我拼命吃,吃了很多肉很多飯,回家又喝了很多水。那年頭,無論哪個飯館哪個家,誰燒的菜都重重下鹽,因為菜做咸了不僅耐吃,而且吃完口渴了多灌些水到腸里胃里,就不會那么快又空得發(fā)慌。但我那天實在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就別說躺,連坐著都難受,于是深更夜半赤了腳,在兩邊樓梯一層到三層左上右落來回折騰,心想下次可再不要這般貪吃了。但每到下次,我又將自己撐得坐立不安。
哥哥去的那個飯館在重慶聞名遐邇,叫“冠生園”。是公私合營前上海老板在解放碑開的一間分店,所以菜式都很有傳統(tǒng)的淮揚風(fēng)味。然而冠生園最獲盛譽的還是點心,尤其綠豆糕。我四哥才進去一百多個日子,人就長好了:不但皮帶少扣了兩個眼兒,就臉上都開始有了紅暈;但他很快又把自己折磨瘦了。我發(fā)現(xiàn)他那雙瘦得變大了的眼里有一抹久久融化不去的傷痛――因為紅房子的塔吉雅娜不肯低下那顆驕傲的頭,走進冠生園那間排列著雙層架子床的集體宿舍。她原封不動,讓我將附著長詩的那盒綠豆糕拎走,說:“我要的是你哥哥的詩,不是冠生園的肉?!?我指指那封她那纖纖素手拆都不屑拆的信,雖然按哥吩咐一言不發(fā),但心中已是忿忿。她伸出一根細(xì)長流暢的食指在信封上徐徐滑過,嘆息道:“你哥哥從前充滿詩人的氣質(zhì),想不到現(xiàn)在落得跟下里巴人為伍……?!?我聽出她的音調(diào)已經(jīng)含了濃濃的苦澀,還有沉甸甸的惋惜在那雙長長的、杏形的眼睛眈眈留連,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話都不可以說的了。
……糧食更緊張了,冠生園的職工再不可以領(lǐng)家屬回宿舍吃飯。四哥說,他當(dāng)廚工的使命徹底完成了。他決定去新疆,因為新疆與蘇聯(lián)接壤,更靠近普希金的故園。當(dāng)時王震主管的新疆軍區(qū)建設(shè)兵團來四川招人,哥哥帶我去看。
招兵旗下圍著一大群年輕人。招兵的軍官皮膚色調(diào)厚重如熟銅,又沉穩(wěn)又幽默正介紹著新疆,說的是戈壁如何廣漠草原如何美麗,說墾荒如何艱辛戰(zhàn)士如何優(yōu)秀,說祖國多么需要,說前景多么美好……。四哥報了名,去農(nóng)一師所在的阿克蘇。他認(rèn)為那種嚴(yán)酷遼闊能使生命變得壯麗的地方才是養(yǎng)育詩人的搖籃,他要去那兒開創(chuàng)事業(yè),去那兒尋找愛情,說只有讓西北的太陽曬過西北的大風(fēng)吹過的姑娘,才足以完全領(lǐng)略一個詩人的情懷。
我們把那個月全家的肉票油票糖票副食品票變成一桌盛筵,父親為四哥把酒送行,稱贊他“好男兒志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