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使雞毛帚敲著床沿,說:“搗蛋鬼,你給我馬上出來!” 妹妹悄悄說,“我去,爸不會打我的,你躲著別動?!?就爬了出去。爸就更光火:“好哇! 你不但自己掏蛋,還膽敢?guī)е妹靡黄? 出來!” 可可耳語道:“我也不會挨打的,姐你千萬別出去?!?就把我往里推了推,自己往外爬,還喊著:“爸,是我在床底下,爸我們?nèi)ハ缕?” 我爸哪會那般容易罷休 喝道:“還有一個! 你出不出來 ” 可可就把手中麻繩一扯,說:“還有一個在這兒哩!” 于是算盤珠子嘩嘩響,溜出眉開眼笑的小弟來,已經(jīng)返回屋的劉大姐趕快將他一把抱起,也忍不住偷偷笑,哥哥急急忙忙走出房間,待他請了媽媽來,我已經(jīng)啄著頭在床邊立正站著。
父親很生氣,訓(xùn)斥道:“你又搞什么名堂 你看你不但把自己的手腳畫得花花綠綠,還把妹妹的也畫了!”
其實哪是花花綠綠,是寫的字嘛! 爸沒戴老花鏡自己看不清。母親剛一瞥到那些字句再看看哥身上的毛衣,立即心清如水,當時就伸胳膊圈了三個兒女往外走。我說:“媽,我真不是想搞鬼,我是想幫哥哥……,” 媽已經(jīng)忍不住笑,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別說了別說了,帶著弟妹去大院玩吧!” 她回頭朝小廳喊:“天兄,快抱了小兒過來!” 我如聞大赦,牽了麗珠可可就朝樓梯跑,就看見爸爸剛剛露面,媽媽已捂著臉在廚房笑彎了腰……
在童年時代所見的愛情故事中,讓我感到又憂傷又無奈的,就算江阿姨那個了。
那時重慶有種職業(yè)介紹所,專門介紹保姆和奶媽,紅房子的人去那兒挑能干卻盡量不漂亮的保姆,挑盡量漂亮卻不在乎能干與否的奶媽,說是嬰兒吃誰的奶就像誰。我媽媽也去請了江阿姨回來。紅房子的家屬們就說江阿姨是大院所有奶媽保姆之中最漂亮也最能干的一個。
江阿姨是小弟的奶媽。她丈夫是怎么沒了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只知她兒子也姓江,叫江小江,比我小弟大一歲多,也住我們家。小弟吃人奶,小江就吃代乳粉,吃米糊。
江阿姨當奶媽之前,是紗廠的擋車女工,還是個班長。自從她住進我家,我從來不敢把東西亂放亂扔。我闖下禍有人上門告狀時,她就一一接下,儼然如師長,先是代我父母誠懇道歉,然后一本正經(jīng)捎帶把別家孩子不是之處也批評批評,事后并不再轉(zhuǎn)告我爸。她對付我最拿手的辦法就是沒完沒了地講道理,不管我是否聽得進去,她就牙齒玉白一閃一閃直把我講得垂頭喪氣乖乖就范。
追求江阿姨的人很不少,她卻從來不往紅房子帶。到周末與人約會時,她就像吩咐我一樣吩咐我的父母應(yīng)該如何如何照管小弟或小江,她每次出去都要帶著這兩個小孩中的一個。我媽媽勸她將兩個小孩子都留下,她說:“一個男人心術(shù)正不正,主要看娃娃喜不喜歡他??春昧?,就帶家來,我也就不出去了,讓他學(xué)學(xué)做點事,學(xué)學(xué)過有家口的日子?!?她神情嚴肅如同成了我媽的班長,我媽只好點頭。
后來她真不出去,就有個小羅叔叔每周一次來我家。小羅叔叔在重慶人中高得出類,竟是一米八二的個頭,二十八歲,是煉鋼廠的爐前工,逢星期二就不用回廠,來我家準時如上班,總在我們吃完早餐準備上學(xué)時,他就敲門,進門就抱起小弟,然后是小江、可可、麗珠、我,一個一個輪流抓住往天花板上拋。待我們上學(xué),他就和江阿姨一人抱一個孩子去郵局,寄綠豆。他每周可以分得半斤“爐前工高溫綠豆”,一顆舍不得吃,由江阿姨縫個小布袋裝了,寄往鄉(xiāng)下給她父母……
我媽媽要去廣州接我外婆來重慶。羅叔叔就托媽媽給“買一雙廣州最漂亮的女式皮鞋”,準備江阿姨出嫁時穿。他要和她結(jié)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興,把我們會唱的歌一首接一首唱給他們倆聽,要他們自己挑一首,說我們決定在婚禮上為新郎新娘高歌慶賀。他們就挑了“跑馬溜溜的山上”。于是,他倆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兒園小朋友玩“排排坐吃果果”那樣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們排練節(jié)目。我就改改歌詞,拉了二胡讓弟妹對唱。每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羅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羅叔叔就紅了臉低著頭笑,江阿姨就紅了臉看著他笑……
可是,江阿姨沒有嫁給羅叔叔。
就在我媽媽把外婆接到重慶的前兩天,江阿姨收到她家鄉(xiāng)的一封電報,是“父危即回”。我爸讓她把小江留下趕緊走。五天之后,江阿姨回來了,兩只眼睛又紅又腫,見了我媽就哭。陪她來的還有個男人,比她矮半個頭,都快五十歲了。江阿姨讓我叫他“杜伯伯”。我趕緊給杜伯伯泡茶,爸就帶了他去客廳坐。
江阿姨總共兩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二十斤全國糧票當聘禮留給父母,維持了一段日子。那時鄉(xiāng)下的樹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凈凈,卻繼續(xù)一片一片地餓死人。那時國家主席已從毛澤東換成了劉少奇,就向國人提出“房前屋后,種瓜點豆”,以替代昂貴如金的糧食。雖然各家農(nóng)戶都分了塊自留地,但那對早已餓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沒有力氣種瓜點豆,只好依然吃一種灰白色的泥巴,四川人管那叫“觀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媽媽吃觀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來越大,胳膊腿桿越來越細。那爹爹被鄰居抬去醫(yī)院又抬了回屋――醫(yī)生說也不用吃藥,吃些米呀面的就自然會將條命根吊回來。抬回家時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的,還嘆口氣,第二天就開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后鋤地翻土種起瓜,點起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