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伯伯也在江家鄰居,是從外地到這兒結(jié)婚的入贅女婿,在鎮(zhèn)上肉鋪子當(dāng)屠夫。幾個月前,他有天下班回來,卻全家大小連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四個孩子都吃錯一種小草蕈,死絕了。
江阿姨決定嫁給杜伯伯。她跟我媽說,她母親覺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無法回報,就想讓杜伯伯不再過單身寡佬的日子;再說江家,也不能沒人種瓜點豆。 江阿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她不忍眼看著父母餓死,也不忍拿兩個老人來拖累羅叔叔:“小羅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讓他工人不當(dāng)當(dāng)農(nóng)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帶了小江,跟杜伯伯回鄉(xiāng)下結(jié)婚去了。
江阿姨剛走第二天羅叔叔就來,因為下一天是個節(jié)日,工廠中午就放了假。他興沖沖敲門,像往常那樣手中托著一紙袋綠豆進(jìn)來,卻見到新奶媽正給小弟喂奶。當(dāng)時爸爸媽媽都還未到家,我就驚慌失措,但還是硬著頭皮帶羅叔叔去我的房間,交給他江阿姨留下的信,還有那雙媽媽從廣州買回的女式皮鞋。
羅叔叔看完信半天說不出話。我干干地站在一旁不敢走開,也不知講什么好。
過了很久很久,羅叔叔終于開口,問我要針線,要一大一小兩塊布縫口袋。我跑去叫我妹妹幫忙。他說他自己來,就坐在我的書桌邊,用毛筆工工整整寫好江阿姨父母的名字和鄉(xiāng)下的地址,然后用那雙骨節(jié)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針引線,笨笨地縫一個袋子裝鞋縫一個袋子裝綠豆。他用斷了三根針,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 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滴在裝了那雙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后又一滴一滴,滴進(jìn)裝滿綠豆的布袋。他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縫著縫著,好像在縫他的心。
窗戶不知什么時候,已掛滿一簾夕陽。重慶那種特有的火燒云,把天空鋪得又熱烈又繽紛。云朵云團(tuán)不斷變幻著形象忽如馴羊忽如猛獅忽如淵停岳峙忽如川瀉濤翻,我的心緒卻如一堆亂麻,只牽了妹妹的手站著發(fā)呆。妹妹忽然說:“小羅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樣子會對小江很疼愛的?!毙×_叔叔就點點頭,依然默默縫呀縫。他的身影越來越暗,被滿天的輝煌遠(yuǎn)遠(yuǎn)襯了,如同一尊鑄鐵的雕像,顯得又孤獨,又悲哀,又堅強(qiáng)。
重慶市區(qū)街頭也開始出現(xiàn)餓殍了。
紅房子人人嗅覺都變得異常靈敏。只要逢肉香從廚房飄出,就有女人和孩子從自家門里走向八角廳。也許這兒聚居的畢竟是軍人與軍人的家屬和后代,人們的共性就很是粗豪率直。盡管老軍官們意志堅定不肯放棄尊嚴(yán),家屬和孩子可不管那一套,立了在廳里,一面深深呼吸著誰家鍋里的肉氣,一面高高興興嘆息道:“好香,嗯嗯,好香好香!” 因為肉都用來熬湯喝,并且盡量多放水,熬久點,所以香味飄飄的時間就可以持續(xù)很長,不同炒,一兩分鐘就完事。大家都不炒肉,因為炒過的肉會縮水,就既不經(jīng)嗅,也不經(jīng)看,更不經(jīng)吃了。而且,肉是越肥越寶貴,甚至兒歌都唱起肥豬肉來。
記得有首老老的法國小調(diào),不知由哪位留學(xué)巴黎的前輩將它唱回了中國;毛主席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鬧革命時,這小調(diào)被重新填詞且流傳甚廣。剛上小學(xué)時,音樂老師也教過我們的是“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 誰知到了一九六○年,孩子們依了原譜,唱的卻是“揭開鍋蓋,揭開鍋蓋,肥砣砣,肥砣砣,快點拿個碗來,快點拿個碗來,拈兩砣,拈兩砣!”
還有支北方的情歌,打土豪分田地時歌詞已被改了一遍,是“崖畔上(那個)開花,崖畔上(呀)?紅,受苦人(那個)盼望,得(呀)解(呀)放!” 紅房子的小孩也不知從何處學(xué)來另一份詞,常常在八角廳一面認(rèn)認(rèn)真真呼吸著肉香一面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唱著“案板上(那個)切臘肉,有肥有(呀)瘦,你吃肥(那個)我吃瘦,他來啃骨頭!”還齊齊哼了過門道:321 65|1?2 35|2612|5-|
聽了我們唱的吃肉歌,媽媽覺得很好笑。爸爸一向要求他所有的孩子能吃苦,并且吃苦而不叫苦,再努力做到能苦中尋樂。媽媽說那兩首吃肉歌,也算勉強(qiáng)入得苦中尋樂之例;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讀書人尋起樂來,應(yīng)該呈現(xiàn)讀書人的風(fēng)流儒雅。我們問什么是讀書人的風(fēng)流儒雅,媽媽就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個窮得家徒四壁的秀才,偏偏被幾個促狹同窗逼著請客,還說要吃出風(fēng)味才算請了。窮秀才略一沉思,朗朗笑道:“有何難哉 有何難哉! 諸位明日便可光臨寒舍品嘗在下的唐詩菜?!?唐詩菜可是一眾同窗前所未聞的東西。
翌日客至。窮秀才捧出只圓碟,碟白無華,僅置一條青蔥,蔥旁各伴一邊色澤金黃的咸蛋芯。眾賓愕然。主人誦道:“‘兩個黃鸝鳴翠柳?!?繼而再上一淺藍(lán)陶盤,盤中排著一溜豆芽,再誦曰:“‘一行白鷺上青天?!?同窗喝彩聲畢,問:“‘窗含西嶺千秋雪’又當(dāng)如何 ”主人便端出一方豆腐,細(xì)細(xì)撒了薄薄一層鹽,于是彩聲又起;未了,窮秀才取個海碗盛出煮過豆芽的清湯,那兩半殼取了蛋黃剩蛋白的咸蛋浮在湯中一漾一漾,他就搖頭晃腦高聲吟哦:“‘門泊東吳萬里船?!睅讉€喜歡惡作劇的同窗嘆為觀止,便心悅誠服,拱手而去。
聽完故事,我們?nèi)愕芫团d致勃勃,提出要做“詩謎菜”讓父母去猜。我說: “猜對了就做菜的人洗碗,猜錯了就猜謎的人洗碗。” 妹妹就批評我賭癮深重。 爸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有賞有罰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