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兄弟姐妹之間,外婆對我尤其偏愛。 許因為孩子們中只有我聽得懂她的廣州話;又也許因為她絕對聽不懂四川話,不知我在外頭闖禍成名;再不然,就是由于我一生下來她就見過,十三年后重逢,她倍覺心疼。這匹害群馬在外婆眼里心中便依舊如幼兒。 她對我愛得無微不至,總要叫到跟前沒完沒了細細地看,每天中午,還要拍了我的背,哼著兒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廣州歌,是什么“月光光,照地塘。 年卅晚,摘檳榔……” 或是什么“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
一開始我覺得好笑,后來有點難為情,終于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聲調很柔和。兒歌簡樸又美麗,讓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寧靜清純的畫面,如同葉賽寧的小詩,好親切好親切,慢慢將我化入夢鄉(xiāng)。后來我吃了午飯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躺著由她拍,由她唱,由著自己變得跟個嬰兒一樣。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個妻子。我外公有二十一個兒女。
我外公本是個農家小兒。他有三個姐姐。他父母下田勞作時,家中就大的管小的,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跑去教室門口,安安靜靜看那私熟先生授課,從開講聽到閉卷。先生年過五十,卻總沒子息,看這孩兒小小竟一本正經,也就由著他,并不趕去。有天先生娘子經過見了,自然有點奇怪,俯身問道:“小孩子站在這兒干什么 也不累么 ”小孩子就說: “我正聽書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覺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給顆果子,問長問短,好生憐愛。
這先生娘子,常常喜歡抱了別人孩兒進屋,給顆果子講個故事又送出門去;所以先生下學回來,見了我那位當時只有五歲的外公,也不訝然,只是淡淡一笑。卻小孩一見他,就趕緊從先生娘子臂彎脫出,放好果子, 規(guī)規(guī)矩矩垂了雙手朝他鞠躬,說:“多謝先生平日許我聽書?!?見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婦樂不可支。先生就跟他開玩笑,拿起戒尺斂了笑容說:“你便將這日聽來的功課講一講,講不好就挨手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開得太重,怕嚇了孩子。誰知我外公真就開始一字不漏背起韓愈的《勸學篇》來,背完又解,連口吻姿勢都學了先生模樣,未了還說:“先生所講,我都記住了,只是沒能完全明白。” 先生和娘子驚喜不已,領了那小孩兒,兩夫婦一起到田里找我外公的父母……結果是,先生將我外公收作了義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個飽學之士,只因性情狷介,功名場上終不得意,后來索性離了繁華,跑回家鄉(xiāng)開起學館來,自從得了我外公,便如獲至寶,巴不得將一生才學都傳了給這義子去。于是我外公就沒日沒夜讀起書來;后來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下田,卻從來手不釋卷,嗜書如命。
外公十六歲那年,村里一場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婦也未能幸免。臨終的先生,叮囑義子遠赴省城謀出路。
我外公就去廣州,在爿絲綢店一側擺個攤,賣起字畫過起饑一餐飽一餐的日子來。
絲綢店的老板,每晚關了鋪門,必過來跟我外公閑聊,一面看他寫字作畫,久不久也買張條幅去。后來有一次,老板就問我外公是否愿意到他那兒當學徒,外公當即收起紙墨進了店鋪,勤勉得很。過了段日子,老板又問他是否愿意去蘇杭進貨;再過些日子,又問他是否愿意入贅當女婿。
據說我外公這個妻子十分溫婉賢淑,且識禮知書?;楹笏胖?,原來在擺字畫攤時就已被這女子偷偷相中。絲綢店的老板,中年早已喪妻,膝下只有一
女,如掌上明珠。見這流落街頭的布衣書生雖然饑寒交迫,依舊氣宇軒昂,印象已是不錯,女兒定要嫁他,老板也覺未嘗不可,于是安排計劃,一步一個腳印地考驗起我的外公來,結果是父女二人都對他越來越愛重。
我外公那聰明柔順的妻子,卻得了一種無法治愈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早逝。去世前對我外公說,她知我外公本性風流,日后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終于厭倦風月,就娶個知書識禮的賢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很會做生意。經年后,不但絲綢店變成了綢緞莊,還開了間米行,做起糧食買賣來。他接二連三娶了四個妾。生下七個兒子后,外公放出口風選填房:條件是腳要小巧字要清麗,其他不論。
有個交游甚廣的道姑,養(yǎng)著她那自幼父母雙亡的姨甥女,整天要這女孩讀書,說是將來要選個好人家嫁出,以免負了女孩的父母。聞說外公口風,道姑焚起香
來占了一卦,然后去女孩房中隨手拿她幾頁詩文,又鋪紙捉筆,比著畫了她一雙三寸金蓮,也不問問姨甥女兒是否情愿,就拂塵裊裊找上我外公門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當繼室。她后來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過生日那天,我姨媽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氣洋洋,等到姨媽滿百日,他竟關店三天大宴親朋。姨媽的七個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雖然從小在道觀隨她姨媽長大,卻并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輪回轉世,信姻緣天作。
“囡囡呀,”外婆對我說,“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來,都由前生注定。該怎么相識,該嫁誰該娶誰,種種機緣巧合,老天早都已經安排好了……,” 那天她還舉了我姨媽――就是我香港媽媽――的婚事作為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