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在我面前蹲下龐大身軀的賀叔叔的處境。
我和他,從那之后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選拔和裁決。
女孩沒笑容,一字一句講完了不超過十個字的簡歷。女孩和他的動作顯然沒有配合起來。他略略手足無措,直起身來。
在媽媽為我的不識相不吃哄向賀叔叔賠禮不迭時,我爸回來了。一個番茄雞塊的罐頭在手中。罐頭在那個時代是貴重東西,商標上的“中國制造”把國家水準放到一個省份城市的家宴上來了。金紅底色,一只綠尾黃毛公雞和四只大紅番茄,扁圓形鐵聽,到今天在我記憶中還鮮艷無比。它那千篇一律的氣味帶一股很濃的鐵腥,是爸爸狂喜或大怒或大徹大悟的信號。是他升遷或機運轉(zhuǎn)折的標志。
爸進來后對媽說:哎,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賀一騎同志,《 紫槐 》的作者。媽笑瞇瞇地說:久仰??!爸根本來不及等媽完成她的敬意又對我說:你有沒有叫賀叔叔?根本沒有給我一點空隙,他又轉(zhuǎn)向賀叔叔說,這屋太熱,院子里坐吧。又沒等賀叔叔置可否,他跟媽說,老賀老八路了,十幾歲就參加抗日!
現(xiàn)在看見我父親了。瘦長,背略駝,嗓門很大的這個人就是我父親――穿條米色短褲,露出毛盛的腿,上身一件白襯衫,綿軟的質(zhì)料使它永遠前襟短于后襟,領子如同兩片磚縫里長出的芽葉,不得伸展,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兒,胸前的兩個口袋像他眉毛一樣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來。很細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結(jié)。他對自己的駝背一有認識就深吸一口氣,同時猛一勒脊梁骨;而他認為的挺胸實際上是聳了聳肩。還有一副對悲哀事情準備就緒的眼神;他悲哀的事物中絕對包括他自己。在一個地方或一些人面前稍站得久些,某種不自在便來了,他便把兩腳掌心對掌心地翻過來,僅以兩腳的外側(cè)撐著地面,建筑那荒謬而不雅的芭蕾式平衡。這個平衡所要求的精力集中使他疏忽了他的不自在。
是,的確,我在講到我父親時會情不自禁。我非常愛我的父親。他的基因,是我內(nèi)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險。
謝謝,我自己來。時間到了請告訴我。
已經(jīng)超過了嗎?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繼續(xù)一會兒?
是的,我父親。他的善良、軟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來使別人把他當成相反的一種人,那種對寵辱遲鈍的人。大致上就像賀叔叔這樣的人。多數(shù)人在一兩個回合的交往之后發(fā)現(xiàn)我爸的致命處。一旦被詰問,他會有個啞口無言的瞬間,一對大眼空白地鼓脹。已自認理屈卻要殊死防御。兩根女性的彎眉越發(fā)倒垂得徹底,顯出他不屑再辯解,他氣息奄奄地容忍。
比如我媽見他手里的罐頭說:你跑哪兒去了?
他當然聽出她對額外花銷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詞窮地大聲回敬:沒去哪兒啊,就去了馬路對過的食品公司??!
媽扭頭對賀叔叔笑著說:沒什么菜呀。
賀叔叔被爸媽關(guān)照著朝油煙辣眼的另一間屋走,想起什么,回來拍拍我的頭,說:閨女先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了那個晚餐的真正意味。在當時,那餐飯由于番茄雞罐頭和面目悅?cè)坏馁R叔叔而顯得美味。一個小圓餐桌,上面鋪著淡綠繡花臺布和玻璃板。一進門你就可以看見媽媽的一個家和爸爸的一個家如何互不相識互不相讓地占據(jù)著同一個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