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的，我六歲。一件白棉質(zhì)的短裙，兩根吊帶吊在肩上的那種。永遠(yuǎn)是那個式樣；簡潔，把一點(diǎn)兒廉恥也簡潔掉了。我不記得我是否反抗過那樣式的白色遮羞布，我想我一定反抗過。這件白裙子就是我孤獨(dú)童年的夏天。我天性中的離群落伍。原是可以被掩飾的，或被逐步矯正的，如果我在一開始加入人群時就有一副為人認(rèn)同的外表，如果我在第一天去幼兒園時穿著與周圍融洽的衣服，我就不會被同齡者圍堵，任他們評點(diǎn)：醫(yī)務(wù)室的白窗簾嗎？糊鞋底的白布嗎？她媽媽忘了給她穿衣服嗎？

對，那第一瞥目光。我是不期然墜落到他腳邊的松鼠，擰著脖子，看著他。

他呆了一刻。我現(xiàn)在回頭去想，也許那一刻夸張了他自己，在我生命的四十年流程中。他那個?睜不說明什么；狹路相逢的陌生人，也得站下來，相互定定神，再交錯過去。

之后他背著手走向我。手從背后拿出來了，放在了我殘余著痱子粉的胳肢窩下。他把六歲的女孩抱起來了，把她從高凳子上摘取下來。他吆喝著說：閨女！他三十歲的面孔和我六歲的面孔在半尺之內(nèi)，我沒有笑。后來媽媽說我小臉慘白?；氐絼偛拍莻€松鼠同你的邂逅，你一伸手捕起它，什么都?xì)Я恕?/p>

今天我卻還能輕易回到他的氣味中。那浴洗過的，帶夏天涼風(fēng)味的男性肌體。健壯的莊稼漢和軍人對自己的體嗅做了精心處理后的肌膚。

媽媽開始為我向賀叔叔抱歉：她不肯叫人！她提醒他別讓毛筆弄臟衣服。賀叔叔沒聽見她說，把我放到地上，放在他蹲下的兩膝間，對我說他常聽我爸爸描繪我。他又對媽媽說，這閨女長得不像你，像她爹。

他兩只大巴掌按在我肩頭，兩根白布帶使它們看上去病弱傷殘。他笑容中有點(diǎn)疑慮。那時代我們中國只有兒童敢于華麗，可以取名叫瓦夏或卡佳，莎莎或薇拉，他們可以有俄羅斯式的衣裙和發(fā)式。他們尚未成長成人，是“祖國的花朵”，花枝招展是盡本分。這就是賀叔叔笑容中的那點(diǎn)疑慮：她沒盡本分。白布下露出過細(xì)的腿和臂，他也有疑慮。這是個忽略了某部分成長，同時搶先了另一部分成長的孩子。

他問我?guī)讱q，叫什么名字。這些在他反剪手朝我走過來，強(qiáng)打起興致抱起我時，媽媽就格式簡明字句精確地告訴他了。他無非是要聽我自己來一遍。他和這個孩子總得有個正式開始啊。面對一個不茍言笑的孩子，這位魁梧的北方漢子同所有成年人一樣，開始屈就和低聲下氣。我一一答對，聲音適中，身體絕不扭來扭去；認(rèn)真地吐字，雖然缺了的門齒涼絲絲地漏風(fēng)，影響每個詞的棱角和形狀。這個六歲女孩不像她一般的同齡人那樣端起孩子的架子。那種成年人們習(xí)慣和期待的腔調(diào)，咿啊呀地帶怨艾和辯解的嬌怩。對自身弱勢的自甘和倚勢仗勢，不在這個老氣的女孩身上。但他還是把臉偏斜，把一只耳朵湊向我的嘴唇。

我們成年人有一些規(guī)定動作，抑或說套路的姿態(tài)來同兒童相處。諸如偏斜臉，湊上耳朵，做慈愛狀，表示我們的屈就；我們由于愛而屈就。但這動作明顯不適合賀叔叔。他在急亂中拉了別人做慣的俗套動作，從而使自己好歹有個位置和方向。

你感覺到了嗎？我們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虛的。我們常感到他們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裁判權(quán)力。我們在一個嬰兒絕對無偏見的眼睛面前竭盡親善，竭盡媚態(tài)，因為他正從一張面孔看向另一張面孔，正在根據(jù)某種我們無法揣測的準(zhǔn)則對我們進(jìn)行仲裁和選擇。我們在此刻是那樣期望他的好感，期望他突然向自己揮搖雙臂撲來，從而贏得這個意味深奧的選拔。在選拔懸而未決之時，我們一再嘗試新的取悅方式，然而每個動作注定是越來越愚蠢，自信心不知怎樣就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