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理醫(yī)生在嗎 1(2)

心理醫(yī)生在嗎 作者:嚴(yán)歌苓


一個這樣的符號――逾越,冒犯,侵入。那樣的輕盈速捷,一只腳在柵欄上方那防御性的木頭矛刺上畫一根拋物線,落地?zé)o聲,讓腿與腿拉成一張滿弓。我至今還能看見那個六歲的女孩怎樣掀著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觀望龐大黑色剪影的進逼。門外是余下的暮夏白晝,熱度和濕度薄薄的。

我媽媽趕了出來,身上系著繡花臺布改制的圍裙,破朽的部分隱在褶皺里。媽系上這條圍裙是翩然的。媽叫著:老賀來了!等著,我給你開柵欄。她明明看見老賀已把第二只腳邁了過來。媽又說:別動,別撞著,等我給你開燈!

燈就亮了。

現(xiàn)在我的家就在賀叔叔眼前。我要是他,會被這個房內(nèi)的陳設(shè)嚇一跳。賀叔叔沒有,好像見識過更奇怪的。房有兩間,擺滿祖母的遺物。家具顯然閱歷過好年頭,顯然是給大得多的屋去陳設(shè)的。式樣是每個木頭大平面上鑲有三塊木紋迥然相異的小平面,木紋是唯一噱頭,花哨無比。它們放在寬敞亮堂的屋內(nèi)不顯得如此花哨。家具不是如別家那樣靠墻壁擺置;一個柜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只酒紅花瓶,里面插滿紙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攢的。墻壁空白出來,從天到地掛了畫、字、拓片,排得太滿,蚊子沒落腳之地,就落在字畫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來,他才明白那不是墻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礫毛糙的表層,一會兒磨禿我媽一只新扎的拖把。

沒有浴室,連水龍頭也是公用。有各種便桶。公共廁所里我們問安和閑話,孩子們在那里娛樂,探險,建立王國。沒有了自家的浴室和廁所,最后一點底細(xì)也無必要保留了。

賀叔叔是個少見的高個,平而寬的肩,一頭厚重黑發(fā)梳成一個農(nóng)夫想當(dāng)然的城里人發(fā)式。同那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他的衣服在尺碼上非常馬虎,幾億人僅有三四個尺碼,每個人都在不合體的間隙中找到可身,每個人都在分承其他人的形體特征。一條深灰色棉布褲子,發(fā)黃的白襯衣,所有口袋都塞著小本或紙片,從外部形成堅硬方正的凸突。他倒背兩個手,笑瞇瞇地看看墻上,又看看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古里古怪的家具,他看向哪里,媽就道歉到哪里。媽說:墻好久沒粉刷了;家具早該重新油漆的。

然后賀叔叔看到了我。

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偶爾地,你和一個生靈,一只小野貓,或一只狗,也可能一頭牛,甚至一只失足墜落到你腳邊的松鼠,突然間目光碰在一起?內(nèi)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你和它同時一陣輕微戰(zhàn)栗?一陣莫名的恐怖,同時又是莫名的感動?你幾乎證實了靈魂和靈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類屬的彼此關(guān)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達(dá)到了平等和透徹的懂得?

你看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想賀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剎那間,就是這種無可名狀的經(jīng)驗。有時在各種質(zhì)料塑制的圣像前,有那么一次或兩次,你發(fā)現(xiàn)你的目光被一成不變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納了,你相信有個對應(yīng)的磁場,在對方那不朽的無機的形骸中。

謝謝,我沒事。好的,我會自己倒。

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坐在角落一個高凳上,趴在更高的一張桌子上寫正楷。桌椅的高度使我不能想下來就下來。我爸的祖父就這樣讓他所有的晚輩把字寫體面了。在這凳子上干什么都受罪,除了寫字。我懸危地擰過身,屋里充滿黃酒似的燈光和這北方人的魁梧陰影。門外窗外,傍晚不白了,在紫起來,灰下去。手提一根不合比例的大羊毫,墨汁蘸得不能再飽,一觸即潰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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