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同他約會有兩個多月了。

我垂著兩手，看著那個紙團砸在我腳邊?？粗粋€人整個的憤怒過程：按下電腦開關(guān)，搜尋目錄，找出這封信，再打開打印機，讓它溫吞吞地?zé)o情緒地將四頁紙推送出來。再把它們撕爛，撕得不夠理想，因而把它們擠壓成一個大紙團，砸出去。一點反彈也沒有，立刻淤陷在長纖維地毯上。

其實有許多零碎的時刻，我是完全能接受他的，這個老得相當(dāng)尊嚴的男人。那些時刻包括他從車里忽然伸出兩束復(fù)雜的留戀目光，來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測量的復(fù)雜程度。帶有預(yù)言：或許這次別了就永遠別了，六十多歲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展現(xiàn)給他。深灰色的目光讓我感動、微痛。交往突然有了一層懸心的深度。默默然，一陣子歇斯底里在我心里發(fā)作起來。我會追跑著，跟在他車后面，腳步像走在末路上。老人的留戀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題一樣。

是啊。賀叔叔站在榆樹小道上。

正是這種不斷演習(xí)的永訣讓我和舒茨近了。

沖突是造作。我是指極端矯情；我們尷尬得受不住了，就與人沖突。我在看一個老年男人沖著一個缺席的對手咆哮。很滑稽的，因為我不給他這個權(quán)力，把我扯到對手的位置上，我靜觀他對那個空缺位置發(fā)作醋意，發(fā)作專橫，我嘴唇翕合如同某場謀殺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著他把大紙團挪到我腳邊，它的體積和投擲的力量該有轟動，卻被柔軟地面吞咽了，預(yù)期的聲勢被抵消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現(xiàn)一陣癱瘓。

我或許撒了謊。

我們都活得下去，因為我們不計較別人撒謊。在別人對我撒謊時，我已明白他實質(zhì)在說什么，我想明白實質(zhì)而不想明白言辭。實質(zhì)是，他/她在我對他/她可知可控范圍內(nèi)造成一個失控和未知，造成一個人與人關(guān)系的喘息，休止。

你難道聽不出一個邂逅的朋友對你說“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嗎？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說的“昨天差點給你打電話”的真實意義嗎？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計較嗎？這是調(diào)情。不光異性間需要調(diào)情，朋友間也需要調(diào)情。墨西哥作家帕茲 ――

―― 聽說過他嗎？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謊稱為藝術(shù)。一個善于調(diào)情的民族。

沒有。從來沒有向他提過賀叔叔。

并沒這樣問我。他問：在中國，兒童受性騷擾的事普遍嗎？他問過幾次，因為他忘了我回答過他。有次他說成“性虐待”。

當(dāng)然可以告訴你：是的。

不能這么簡單地說傷害。謝謝你不采用“虐待”。

讓我喝口水。

讓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幾點了？

我在想，孩子們真的會把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壓制到下意識中去嗎？榮格說：潛意識和意識從來不存在明確的界定。已被知覺的，不可能回到非知覺中去。記憶被壓制到那種渾然狀態(tài)，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時我十一歲。

不曾。對誰我都沒講過，我沒有把握我會對你講。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腳步已不太均勻。手里拿幾株自卑的康乃馨 ―― 舒茨教授喜歡它們。走到一個看上去很中產(chǎn)階級的碑石前。我那時已經(jīng)愉快起來了，不失眠了，連好太陽也讓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個扇形。對了，我還有三支香。那時我已充滿興趣來做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個坐在心理醫(yī)生診所里的中年女人，從來在各種儀式中找不到感覺。我把香點著，靈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實的視覺中許久才將火苗吻合到香燭上。我在墓前坐下來。不遠有塘和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