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準(zhǔn)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么漂亮?。∥抑浪麑嶋H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早有準(zhǔn)備,從風(fēng)衣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rèn)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么笨?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兒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菜。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xì)細(xì)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里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里,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yuǎn)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談。爸爸手里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fā)酸的豆腐干。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我不斷為人讓道。我眼睛卻一直朝爸爸和賀叔叔那里望。我爸爸這天的樣子與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從小就意識到他與眾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規(guī)整的服飾,總是七長八短披披掛掛。獵裝式的米色風(fēng)衣從不系紐子,腰帶擰成一根繩兒;頸上搭一根深咖啡色絲綢圍巾,面積寬裕,肥大的兩端垂蕩在風(fēng)衣襟前,不時被他談笑時的手勢驚動起來。那條圍巾只不過是一截舊綢料,也是從祖母遺物中發(fā)掘的,對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會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將腐將化的質(zhì)地,使爸爸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缺乏一點實體感。爸爸秘密修飾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飾和別人相反:把本來就缺規(guī)矩的全身弄得更亂,頭發(fā)盡其本性向各個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現(xiàn)在回想,他的頹唐和感傷,使當(dāng)時的我內(nèi)心極被牽動。
我爸爸在笑,拍著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著肩。
是賀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讀會。人們在大廳里找好一把深藍絲絨的椅子,安頓下來。被糙劣食物破壞的矜持恢復(fù)了。深藍絲絨的幕簾上綴有金流蘇,打蠟地板和水晶吊燈,這畢竟是個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對這一餐飯的期望終于得到答復(fù),所有眼睛安寧了,神情是美味的豐足的。
節(jié)目中有七八個人朗讀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詩歌。賀叔叔的《 紫槐 》是朗讀會的開場或壓軸。這天來了一群少年宮話劇團的男孩女孩,將《 紫槐 》配了樂,誦到高昂處,都成了一副歌喉。
觀眾的呼吸聲變得不均,變得潮濕。饑餓竟可以是美麗的。
我揩著淚,無意中,發(fā)現(xiàn)賀叔叔在看著我。我把拳頭停在嘴唇上,驚訝和羞怯。他是那樣地看著這個十歲的女孩子。他全看見了,看著淚水怎樣越聚越厚,在她兩個眼珠上危險地?fù)u曳;終于積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剝離了出來,形成一顆圓熟完整的淚珠。如桑葉上的春畫,一顆水珠子從細(xì)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變得圓腴碩大,形成了珠寶的錐形。他看見了我由于流淚而鼻子不通,肺葉伸展和收縮。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發(fā)上。它是大廳里唯一的沙發(fā)。他看見了一個十歲小女孩沁出情感和愛慕的過程。一個秘密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