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不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會開始得那樣早,能越過種種巨大的不可能。
誰不愛慕他呢?我們必須愛慕英雄和偶像。饑餓于是產(chǎn)生了詩歌和美麗。
我把手停在嘴邊,連鼓掌也不能夠了。他那樣長久地看著我是怎么了?兩束溫情的目光從那帶支配性的身軀上投向我。不僅溫情,他還覺得有點好玩。一個小女孩為了他那件遙遠得失去真假的身世傷心,他有些被逗樂了,又有一點愧意。人們把故事團來團去,一層層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這小女孩竟對它那樣信以為真。
有一剎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來。要來抱起小女孩,給她一番哄慰。告訴她,許許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十八歲時,賀叔叔說他在朗讀會上確有那沖動。但我不相信他會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記憶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說自己的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賴于我們記憶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記憶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邊的椅子上,他的右邊是我媽媽,那個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們抿緊嘴唇打飽嗝的那個大饑饉的晚上,對于我爸爸最重要的一個節(jié)目,是賀一騎將在閉幕前朗讀那部長篇小說中的選章。誰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寫出來的。知道的是,賀一騎在寫一部巨型小說,史詩般的,畫卷般的,規(guī)模百萬字的,我爸爸將替他潤色文字。
我媽媽用胳膊肘輕碰一下我爸爸,他才看見賀叔叔正走向舞臺中心。一身海軍藍色,一只手穩(wěn)在右肘那看不見的左輪上。我爸爸看見他的一筆一畫在賀叔叔的手里握著。我爸爸和大家一塊兒鼓掌,笑容癱瘓了。賀叔叔轉(zhuǎn)向麥克風,人們還在鼓掌。我爸爸卻停下來,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看著賀叔叔正派、紅潤的臉,稿紙上的濃墨滲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仿佛是感到哪兒傷了,他一動不動,以知覺去摸索那隱秘的一股疼痛。
賀叔叔的臉色那么年輕,那麥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話音在大廳里嗡嗡起來。閱讀很慢,很沉穩(wěn),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著聽眾的理解。他明白聽眾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壓住所有的急切,將食指在舌頭上抹一下,稿紙果斷地被扯起而發(fā)出撕裂般的聲響。接著念下去,繼續(xù)他的征服。
一處或兩處,我爸爸獨自闖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語句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早早進入了期盼。他曾在那兩扇書架搭建的書齋里,一遍遍地寫和撕毀稿紙,把那些機關(guān)設(shè)置到字里行間。此刻他一人獨守后臺,預(yù)期所有的機關(guān)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并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時他竟沒發(fā)現(xiàn)他是唯一知底細者;除了他,沒一個人懂得那語言和細節(jié)布設(shè)的絕妙。除他自己,沒一個人在意那把戲的謎底。就那樣,爸爸的笑聲從肅靜中爆出,如同太平無事的夏夜,乘涼人群中無端無由響起兩個爆竹,那樣嚴重地缺乏上下文和群體意識。
當然,我無地自容。
周圍有人撇嘴,顯出被惹煩的神色。
我媽媽踢了踢我爸爸的腳,他卻還是把那笑的音階全奏完了。笑過,爸爸感到強烈的無趣。他駝起背,兩只手裝在風衣口袋里,腳仍是掌心對掌心,輕微顛晃??隙ㄓ幸稽c失意和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憤恨別人,只是偶然地,他會真誠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賀叔叔都參與的這份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