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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yī)生在嗎 2(7)

心理醫(yī)生在嗎 作者:嚴(yán)歌苓


其實這個歲數(shù)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倔犟?她們總是有一頭干燥的頭發(fā)……我像是沒有足夠的準(zhǔn)備來講這件事。

謝謝。

那我告訴你那之后的事吧: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wěn)的情緒在這世界上。我什么也沒表示,把頭發(fā)編結(jié)好,看著賀叔叔笑一下,什么也沒說。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么在夜里停那么久呢?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緊他,別讓擁擠的人群擠散。他溫?zé)岬拇笫謳еm度的潮濕擱在我肩上,擋開站臺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zhuǎn)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丟在火車上了。

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xiàn)一個月牙形的汗?jié)n。喚過來一個女服務(wù)員,讓她跑步去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服務(wù)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么行?開會的發(fā)言稿還在里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

后來我知道,里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著紐扣大的字跡,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其中一些詞匯只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fā)明了一半的字。筆記本封面里夾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里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的那種。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兒,沒有更好的結(jié)果。賀叔叔看著我笑笑,說:小伙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丟了!

我跟著他走到車站外。炎熱里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著彎彎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而就在這些污水之上,數(shù)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餿了的西瓜瓤氣味在空氣中冒著泡兒,釀著什么。上海1963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白晝來得遲些。

我們邁過一些橫豎的人體,艱難地睡著卻絕不甘心醒來的人們。

賀叔叔讓我等著,他去尋找大會派來接他的車。

我等著,忽然出現(xiàn)一個想法:在這個車站,偶爾有父母讓孩子們等著,他們永遠不再回來,各種各樣的原因?qū)е铝巳绱说母钌岷蛿[脫。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遺棄其實早已開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覺,都不妨礙一個預(yù)謀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緊靠腳放好,望著賀叔叔消失的方向;他離去時在人堆里開出的路,已經(jīng)又愈合。這個車站上,偶爾有個絕望地翹首的孩子。

你知道,你小的時候?qū)Υ笕藗儽葘ψ约盒刨嚨枚?。你聽見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愛,或喝酒吃東西,第二天早上,你仔細在父母臉上找一個證據(jù),找半夜那件不尋常的事的證據(jù)。可你沒有找到,因此你認(rèn)為你不過做了個夢。你為這個夢會愧怍。十一歲的女孩,因為自己秘密的一些向往而發(fā)生了夢魘。她為火車之夜的夢境感到愧怍,汗在白色泡泡紗的單調(diào)衣裙和因發(fā)育而微微疼痛的身體之間黏稠起來。

我稍稍向左邊走一點,想看清人們是怎么了。人漸漸往那里聚攏,如同大群的螞蟻要合力搬弄什么。

是一個女乞丐。坐在一只木盆里,懷里抱一個不出聲亦不動的嬰兒。女乞丐不會比穿白裙的女孩年長出一輪去。骯臟掩蓋了她的青春。她渾身只有那個露出的乳房是干凈的。不是全部,只是嬰兒的嘴和臉常常觸碰廝磨的那一帶異常潔白。那是個很好的乳房,不像女公共浴室里的那些,存在得毫無目的。它從肩部源起,看似平坦卻已在暗中勾出了弧度。然后陡峭起來,形成它最壯闊的主峰。峰巔使皮膚繃得很緊,繃得薄極了,全然透明,透出它的沉重、多汁。一些淡紫的血管蛛網(wǎng)一樣柔細而不確定,處女時期形成的褐色圓暈此時膨脹得出現(xiàn)了危機。乳頭已被嬰兒的吮吸重塑,塑出它原始的形狀,碩大一顆呈出母性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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