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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yī)生在嗎 2(9)

心理醫(yī)生在嗎 作者:嚴(yán)歌苓


賀叔叔拉著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車?yán)?。我一直找不著賀叔叔的眼睛,車內(nèi)是暗的。我叫了他一聲,他回轉(zhuǎn)臉表示答應(yīng)我,可我仍攏不著他的眼睛。按說是哀哀的,按說是《 紫槐 》中那少年的。一個人不給你看到他眼睛的時候,不管他怎樣把整個面容給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在幾年后那些批斗會上,賀叔叔罪人一樣由衷地低下頭,人們把他的頭發(fā)向后扯起,想讓臺下所有喊“打倒賀一騎”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們看見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卻看不見他的眼睛。那個時刻,只有一霎,十五歲的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是他給我看的。他只給我一個人看那里面的委屈、狂怒,那令他瘋癲的自尊的劇痛。他只允許我看了那一霎。

“文化大革命”。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是,叫紅衛(wèi)兵。

不是壞人,就是和我當(dāng)時的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來歲。

參加過,后來退出了。我發(fā)現(xiàn)一篇很長的批評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個字,就退出了。重復(fù)性太高,多枯燥。

離開火車站以后,我沒有再見賀叔叔,直到秋天。他還是照原樣揉揉我的頭發(fā)。我們還像原先那樣親熟。整個的來往中,卻有了一截省略。

我從來不能確定那一夜存在過。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擺設(shè)好了,在快入夜的時候,說他有三五句話必須和我談。我們都被系里那架愚蠢的老復(fù)印機延誤到那個鐘點。十一點,四百頁書稿訂成冊。就是他和我合作了兩年的那本書,《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語言的非流通性 》。

沒有告訴過你嗎?

沒關(guān)系,你需要記的事太多了。

在專注于這本書寫作的時間內(nèi),我和舒茨成了我倆私人關(guān)系的局外人。他不甘心這樣,有時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白為什么。我以為最希望的就是這樣相安無事,偶然約會,許多事情不去深究。這好像應(yīng)該是七十歲的男人和四十五歲的女人之間最明智的關(guān)系。你知道他妻子還在挽救他們的婚姻。有次來了個中國運動員的參觀訪問團,酒會上挽臂走進來的老夫婦,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個盤起灰色發(fā)辮的女人。她有著和丈夫一模一樣的顧盼和微笑,一模一樣的端盤子、持餐具的手勢,完全相仿的方式扮個鬼臉。她同舒茨被同一種生態(tài)環(huán)境演化,成了絕好的一副對稱體。長久的廝磨和摸索,兩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樣一點點淘汰誤差,一點點拼對如整體。非得怎樣甘愿被埋沒的女子,才能與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給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圖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無,卻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給予精確補救。她輕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葉,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只紙杯,替他換一塊干凈餐巾,自如與協(xié)調(diào),幾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糾正。他們完全不知道那種滑稽的一體性。

舒茨和她去婚姻調(diào)解處,已有一年了。

一個女人已經(jīng)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么會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達爾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達爾文那里,是甜美的。在舒茨那里,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決定它是苦的。

對,是我出現(xiàn)的那一天。他這樣說的。

我們的面談延長了三小時,就是那一天。

我對他,相當(dāng)好感。兩個星期后,他第一次請我吃午飯,后來是晚飯。后來晚飯桌上有了蠟燭。燭光使我們的臉容和神態(tài)意味深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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