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并沒提到愛情。
書?或許是普希金的《 歐根 奧涅金 》。屠格涅夫的《 獵人筆記 》,別林斯基的文藝理論,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煥發(fā)學生腔的書。什么“田畔中殘存的野花,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之類。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過剩的悲天憫人,政治行為的笨拙,她需要這一切素質(zhì)。似乎社會和這類人之間總?cè)狈剑还絾酒鹚募で?。她的那種戲劇假設(shè)中,她總在救死扶傷,總在以她單薄的靈肉抗衡無形而巨大的勢力。于是她感到整個生存有了種深度和實質(zhì)。就這樣一個溫柔和自我感覺神圣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yè)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致。她到鄉(xiāng)下去巡回演出,給家里背回一袋黃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過來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來,后來的幾個月,我們餐桌上的黃豆燉豬腳她從來不碰。我和爸爸都憤怒地大吼:誰要你把腳掌走出血泡?!誰要你省給我們?!……她就那樣忍辱負重地笑笑,謝絕平等。這類犧牲讓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覺:她只需我爸爸、我對她的犧牲領(lǐng)情,對負欠于她這樁事實認賬,而已。
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內(nèi)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輩子花那么多時間、精力就為使你欠她。
我得告訴你,她背著我爸爸做了什么。
我講過:賀叔叔把那張定期存款單夾在首版的書中給了我爸爸。我媽媽聽見我爸爸一夜在書齋里,一直抽煙,一直寫。她聽著他把寫完或未寫完的撕下、團掉,丟在桌下。
是寫給賀叔叔的信。是十幾封信的開頭。十幾種互相矛盾的念頭。有的感謝賀叔叔給了他一筆頗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張收據(jù):今收到賀一騎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時八分五點六厘計價,遵照社會主義勞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時計算,工作時共一萬一千六百八十小時。有一封信問:以這錢來買什么呢?一個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嚴?永遠不顯露的秘密?
還有一封信寫得最長,絲毫沒有提書和錢的事,興致悠然地說起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那里綠山白水,茶寨茶歌,應(yīng)該去那里洗滌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污濁。在那里,我爸爸說,他相信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和做人上都會有長進。他說等他在那里安下家,茶花時節(jié)請賀叔叔去客宿。這是十幾封未寫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樣不算數(shù),在我爸爸長而彎曲的手指間也成了個青毛桃似的紙團。
我媽媽站在兩扇書架制出的籠圈里,一綹燙得微微焦黃的頭發(fā)從額角遮下,發(fā)絲毫無彈性和光澤。她看著桌下桌上的碎紙片和紙團??粗煞蛞灰沟耐粐簺_鋒和撤退。思維朝十幾個方向沖去,想沖出一條出路。卻是無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盡最后一滴血的犧牲者,青灰的眼簾寧靜地合著。我媽媽把打開的一個個紙團又細細團起,把現(xiàn)場恢復。
下午她換了身寬下擺的連衣裙,拉上我,穿過一人巷,上了紅磚主樓。
賀叔叔住在四樓。到三樓時我逼問:是不是去找賀叔叔談錢的事?
我媽媽說,不是的,我們家又不缺錢。這個家在祖母死后暗暗地闊起來,暗暗飲著1944年出產(chǎn)的美國克寧奶粉,從老舊的貴重衣物中源源不斷地拆出衣料和毛線;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帶哈味的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