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拉緊我,她的嗓音和吐字從我腦后進入,穿透了我再出來;她藏在我身內(nèi),拿我講她的話演她的動作。她又說,就是――那本長篇小說。要是你跟出版社說一聲,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賀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開始發(fā)緊,向下撇。眼光移到一邊,移到我媽媽看不見他眼睛的地方。他說,你是說我那部三部曲?
我媽媽說,她爸爸寫它寫得犯十二指腸潰瘍了。有時候吃了飯痛得太兇,直出黃汗!夜里給痛鬧醒,要連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沒事,只有家里人曉得他。你問問他女兒!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來。我當時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長大后才意識到她無賴式的苦肉計腔調(diào)。她把我爸爸的臉丟得很干凈。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積攢在人們印象里的清高、對名利的傲視一記全毀光。把我爸爸的瀟灑全剝下來。
我掙扎回頭,看見她輕淡施粉的臉紅潤細膩,臉蛋上一邊掛一顆淚珠。她把我臉擰轉(zhuǎn)回去,不準許我看見她撒謊時的艷麗容顏,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兒寡母的造型。
賀叔叔向下撇的兩個嘴角使他看起來有些兇。兩個酒窩在他頰上時深時淺地浮動,眼睛還是我們無法找見的。他說,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媽媽馬上請賀書記放心,她會督促他看病服藥。
賀叔叔馬上又說:一定要吃藥。好藥我想法給弄來。
我媽媽眼看主題漸漸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摟摟,說,她爸爸病的樣子她都看見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個背在那里寫啊寫啊。她知道是賀叔叔要她爸爸寫的,就不做聲了……
整個情形讓我媽媽弄得不成話了。連我的自尊和體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現(xiàn)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車站見到的那個乞婦懷里的嬰孩。我媽媽是那個露著一個乳房的乞婦。
她還沒完。她請求賀書記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親的名字填到書皮兒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個執(zhí)筆者。她說劇團演戲也是A、B角兒,觀眾買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寫上去沒用的,觀眾橫豎是看不見它,就是照顧照顧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幾百句臺詞,也排演幾個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還大。對鏡子琢磨表情,創(chuàng)造手勢,幾百遍地運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瘋子一樣,心情應(yīng)該照顧照顧。
我媽媽說著就笑起來,賀叔叔也笑。
賀叔叔笑完了說,這和劇團可不一樣。
我媽媽又笑,說當然她曉得不一樣。她掏出手絹,擦去前一刻的悲傷弄出的眼淚。
賀叔叔說,稿費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個名字這事不好辦。你該知道,印出來的東西就是麥面蒸成了餑餑,改不了樣兒了。
我媽媽很內(nèi)行地說,那就下一版的時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說,上回漏掉一個作者的名字。
賀叔叔翻一翻嘴唇,說我媽媽該早讓我爸爸來說明白此番意思。
我媽媽說,他沒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這兒求情。下一版吧,賀書記,你看怎樣???
賀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們無法進入的空虛中。許久。他沒法再正眼看這對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后在火車站;他別過臉一眼也不去瞧那個袒露半個胸脯的年輕乞婦。
我低下頭。
我難受得直要哭出來,突然看見我自己的一對腳也是以兩個外側(cè)著地。什么時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姿態(tài)?在這個渾身不適、需要極度忍耐的時刻,我爸爸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無措,忍受他感到的這個空間中淡淡的無恥,忍受每一個人的難為情,忍受每一個人此刻的不得當、不對勁兒。原來我爸爸這樣站著,是忍受。他這樣站立,讓腳的不適,輕微曲扭來分走一部分壓力,那不得當、那難為情所造成的壓力。他原來有那么多時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無恥。